(萨美村落,主峰大雪洞)
在人们的常识中,所在地的海拔越高,所看到的景色和视野就越广,这似乎是毋庸置疑的,但在萨美雪山,这则常识并不适用。
主峰的半山腰因为多年风霜的侵蚀,在晶莹又覆盖着一层素白的山石下露出一片巨大的凹陷,像被人凭空挖去了四分之一的层段,上层铺垫的百年积雪混杂着凝霜,结成一排参差不齐的深蓝色冰锥,倒如同猛兽的獠牙般挂在山洞的入口。
隔着这层门帘般的冰晶向下看去,目之所及之处是一片苍茫无尽的纯白,肆虐的暴雪将地面与遥远的天际线连接起来,似乎整座雪山被围上了厚厚一层茧。而在这一望无际的雪白中,依稀能看见几处零星的橙黄色,微弱地闪烁在大地之上。
“还特意把我们叫到这里,你真是闲得发慌啊,我的好弟弟。”
西里尔虽然开着玩笑,但表情却十分凝重,一旁和他一同进入山洞的两人也是相同的神色。他收回在光滑洞壁上抚摸良久的手,视线转向背靠洞口端坐在白色藤椅上的贝夫。
“如你们所见。”
萨美部落的族长并未直接回答,而是伸手指向了洞外。主峰的另一侧,清朗的月光透过弥漫的大雪和薄雾,朝着山间的树林和平地洒下细碎的银辉,而在那微弱的月光下,众人看到了。
交织在灰暗的树影和洁白的霜雪中,那条斑驳的长蛇。
“他们早就已经准备行动了。”
梅里埃的军队静静驻扎在与他们一山之隔的驻地中。
“所以,亚特兰说的是真的,是吗。”
一直佝偻在阴影里的老妇人开口问道,她脸上密密麻麻的皱纹就像身旁洞壁一样崎岖,刻满了岁月的痕迹,稀疏的白发几乎是耷拉在脑壳上,像一块发霉的土豆。
“他们时隔三天突然开始列队,甚至升起了三面国旗,并且,边界线的居民们也远远目击到了大批护送士兵和运输队的交接。”
“自欺欺人也没用了,葛蕾。”
“我没在自欺欺人,”长老葛蕾冲着贝夫瞪了一眼,言语中带着一丝怒气,“倒是你,利未安森,你在想什么?”
“以他的雷厉风行,只怕运输队在这里滞留不了几天,运气坏点,下周没准就见不到那帮家伙的影子了。”
“巴德那个疯子,估计早就等不及和瓦沙那边真刀真枪开干了,两个月……纯纯就是个幌子而已。”卡塔斯托嗤笑一声,“说到底,耍小把戏的本事还是太烂了。”
“但问题就在于,我们要怎么应对他的烂把戏。”贝夫揉着自己发痛的额头,打量着远处驻扎的军队,“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毫无动作,我们也一样,只不过他在有意逼我们行动。”
众人沉默了,他们都心知肚明,最有可能的“剧本”是什么。
物资补给被截断,暴雪季即将来临,面临家园无法存续的残酷现实,贝夫迫不得已最终选择带领居民离开萨美雪山,“恰巧”遇上巴德的军队,随后便被迫与其一同行动,前往瓦沙边境。
如果自己拒不同意?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凄凉地界,几万士兵即使大开杀戒一场,也不会为任何人所知。
孩童般天真的思维,但又足以置人于死地。
“巴德想要的是你,”西里尔咬牙挤出一声冷笑,恨恨地向洞外的风雪啐了一口,“看来他还是忘不了那次的对峙,我们给他留下的印象,好像有点太深刻了。”
贝夫凝望着飞舞的雪花,长长叹出一口气。
他其实还有一丝可以依靠的希望,但无论如何也不敢去相信。
向外走,那样正中对方下怀,而这也是巴德最期望,和自己不想接受的结果;向后退,在暴雪和断绝供给中人们必死无疑。
自己卡在了无法做出生还选择的分界点。
“我们不能就这么出去。”葛蕾斩钉截铁地强调。
“但谁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出征离开?也许不到一周,也许一直等到我们迫不得已采取行动之后?”卡塔斯托摊摊手,脸上写满了无奈与自嘲的惨笑,“不光是我们,大家也赌不起。”
“那个小姑娘……翠丝塔说的并没有错,但她把问题想的太简单化了,”葛蕾慢悠悠地捶着自己有些酸痛的腰部,“走出去才能活下来,谈何容易啊,你们说,还能怎么办?”
西里尔此时踱到了洞口,抚摸着晶莹剔透的獠牙状冰锥,隔着风雪望向雪原中隐约可见的村落。
“……看看吧。”
“看看吧,看看这片我们挣扎了几十年还未驯服的雪地。最开始选择进入这里,本来就是为了远离一切纷争和异变,如果不是这样,我们这一批人,早就成了游荡的幽魂。”
“但我们选择了这里,在最初的原住民,‘战车’的帮助下——”他伸出双臂,仿佛要把漫天风雪囊括怀中,“亲手建起了第一座房屋和岗哨。”
“再之后,靠着运输队必经之路的定量补给,我们慢慢地——”西里尔放下了双臂,“建起了一座座村落,定居了下来,用那些远落后于外界的落后产物与垃圾点亮生命的光辉。”
“最早一批的雪绒花成员,在几十年间也相继死去,当然也包括我们的亲人与朋友,他们消失在这片雪地中,除了下一代新生的子嗣延续生命,什么也没剩下。”
“而在这里,我们可以记住他们在这里所有的一切,无论辉煌或颓败。”
“可离开了这里,我们的信念与爱,回忆与坚持,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一切都要重归于无,更何况,我们也撑不了那么久。”
“我们都知道,很多人一开始,就并不是抱着一定要存活的念头生活在这座雪山,我们是梅里埃眼中的罪人,本身就没有活在光下的权利,从那天开始,就再没有展望过未来。”
记忆中废墟遍地的宫殿,血与硝烟交杂成令人作呕的气味,骑士团的身影如不可阻挡的钢铁洪流。
“对于有些人来说,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不曾抱有过希望和奢想——比如,亚特兰。”
“从未想过追求外界的安定与富足,只想和自己的妻儿一同生活一同死去,却连这点都无法实现,他自然不会去渴求更多。”
“所以,我们没有在注定灭亡时垂死挣扎的理由。”
“但是……”
老人陡然加重了语气,在宽阔的壁洞内激起一阵阵回音。
“存活是诞生的理由,却不是生存的意义。存续并不意味着苟延残喘,还有比‘只是活着’更重要的事——大家的血与泪,汗水与热爱,亲手创造的历史与回忆,亲手埋葬的过去与往事,一旦我们自身不复存在,它们更将荡然无存。”
“所以,我们也不能就这样无声地消逝。”
西里尔话音落下,贝夫从藤椅上站起了身,伸出枯槁的手指,轻轻地在石洞的积雪层上描绘出一个简约而又鲜明的花卉图案。
“雪绒花,无论是在高原与山地,还是宜居的环境,都能毫无惧色地生长存续。我们或走或留,雪绒花都不会因此消亡。”
另外两人也明白了兄弟二人默契无间发言背后的意思。
“……少说两句吧,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呵……还真不像是你这个‘死亡恶魔’会想出来的主意。”
他们明白,终有一天,新的花朵将盛绽于废墟之上。
贝夫裹紧了身上的大衣,仿佛是他走进这座雪山几十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到风雪的寒冷。
“不过话是这么说……”
“我们这座村子,已经快要买不起自己的明天啦。”
接下来的状况,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令人措手不及。
第一天,几日没有变化的风雪随着一阵诡异的狂风陡然增大,瞬间遮蔽了原本就模糊不清的边界线,刚修好不到半个月的西侧岗哨这一次彻底被掩埋在了厚厚的积雪之下。
同样受灾的还有边缘地区的聚落,三十八间房屋悉数被怒号的白色风暴吞没掩盖,幸好阿斯加提前发现了动向的异常,转移了大部分居民,但仍有不少未撤离的人与房屋一起被冲垮,几乎填满了整片村落的雪花让哪怕挖掘残骸都变得不可能。
然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第二天,雪狼群突然袭击了边围的猎场,居民集中饲养的上千只雪兔被咬死叼走了十之八九,只剩下不到一百只老幼病残,养殖区也在不久后一场小型雪崩中被冲的只剩下零散的木片。
班迪特久久地跪在积雪中,呆若木鸡地看着面前的苍白。
第五天,山脚下的浆果养殖场还没来得及紧急收摘,就被饥饿的冬熊抢先吃了个干净,就连地底的嫩苗也被刨了出来,整片菜园彻底变成了空无一物的荒芜冻土。
第七天,骤烈的暴雪带来山顶不断的崩塌,大片如落云般飘落到山脚下的村居,这一次由于提前进行了转移,几乎没有出现人员伤亡,但房屋和设施还是在接连的雪崩中毁于一旦。
第十一天,中区出现了因为燃料用尽而失温活活冻死的人,被发现的时候,一家三口仍紧紧地抱在一起,但早已没了呼吸。
一切来的太快,好多人还没来得及做出应对,就已经在转眼间失去了所珍视的家园的一部分,居民们开始动摇了。
不过,好在有西里尔和葛蕾两位大长老以及贝夫的协调,房屋被毁的居民暂时住进了狩猎队的备用储藏间,暂且算是安置了下来,集中的燃料资源也不得不二次平均分配。
人们都清楚,这也只是权宜之计。
终于在第三周,维系人们的最后一道防线悄然崩溃。
“…………”
贝夫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拄着自己那根已经冻到发脆的紫檀木拐杖,站在加宽的屋檐下,隔着大广场上暂时消停了一些的风雪,扫视着面前排成了一堆的居民们。数百人零零散散地站在广场中央,没有任何的队列方阵形式,但无一例外都统一穿着轻便型的棉服,齐齐面向大议事堂,在风雪中站成一片黑压压的影子。
人群正前方,少女散开的红色长发随风飘舞。
“你们决定好了?”
西里尔斜靠着覆满冰晶的椽柱,半个身子笼在阴影中,站在贝夫身后一同打量着面前的人群,目光里没有往日的锐利,只是平淡的询问,而他立马得到了回答。
“是的,我们商议之后决定好了。”翠丝塔转过身,向身后的大片居民伸出双臂,比划了一圈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们这些人要在今天,离开萨美雪山。”
贝夫看到,翠丝塔身后有居民带着复杂的神情低下了头,可没有任何一个人表示更深一层的犹豫和反对,只是默默地站在广场中央,宛如山脊中不倒的松林。
这之中,有不到四五岁,被父母抱在怀中的孩童;有正值壮年,身强体健的年轻人;也有和自己一样年迈,依靠拐杖才能稳定站立的白发老者——每一个人他都很熟悉,有边界的狩猎者,有运输队的成员,也有最早与自己一同踏入萨美雪山的雪绒花创立者们。
而现在,他们选择了离开自己寒冷的家乡。
“我们决意离开出生成长的家园,因为这里已经不再是人类能够继续赖以生存的地方,生命在这里无法延续。”
“混乱与纠纷杀不死我们,但严寒和饥饿可以。”
“我们尊重所有人自身的意愿,如同您对于我们愿意离开的允许一样,在这里的两百六十八户,七百四十六人,全部都是出于想要延续自己生命的念头,才决定从这里永远离开。”
翠丝塔话音未落,雷安从人群中踏出,站到了她的身侧。
“我有信心带领他们走入外面的世界,他们也同样有着逐步去适应新的生活方式的自信,而不是继续苟延残喘在这座雪山。所以请允许我们离开,贝夫族长,西里尔长老。”
“我们绝不会被外界随意抛弃。”
“以上。”
同往常一样,二人的声音并不大,却清楚地震动着每个人的耳膜,翠丝塔绿色的双瞳中闪烁着坚定决绝的光芒。
西里尔从阴影中走出,扫视着与她一样目光决绝的人们。
“我之前就说过了,如果你们做好了自己的考虑和打算,准备离开这里另谋生路,我们绝不会强加阻拦
“如果想走出这里,你们随时可以行动,不用特地来整这一出。”
“我们现在……很忙。”
即使表示了默许,他的言语中仍透出一丝疲惫。
翠丝塔默然,微微垂下了视线。
“是的,我明白,所以我来主要还是有一点私心。”
“欧罗拉……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短暂的踌躇后,翠丝塔毅然抬起头,看向同样站在屋檐的阴影下,隔着椽柱和门帘远望着众人的欧罗拉。雪白色的短发柔顺地披在肩头,纤瘦柔弱的少女此时却没有往日的活泼,纯净的双瞳像冰湖于霜雪中封结,带着迷茫与思虑后的释然。
贝夫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拄着自己的拐杖。
平心而论,他并不希望欧罗拉一直留在这里,如果她能和翠丝塔一起,势必能够找到在外界活下去的方法,而不会留在这里继续忍受冻死的风险。
走吧。
他希望她选择离开自己和这座雪山。
但欧罗拉却缓慢而又无比坚决地摇了摇头。
“你应该知道我的答案,翠丝塔姐姐。”
“我确实想过走出这座雪山,想过看看外面的世界,换一种稳定而安全的生活方式活下去,但,血缘注定了,我是族长的亲孙女。”
“我还要留下来照顾爷爷,和其他的人们。”
“所以我……不能走。”
她的视线越过翠丝塔的肩膀,看向人群中的一抹浅棕。
莫兰低下头,避开那澄澈的视线,少年的嘴角抽动着,紧攥的指节隐隐发白。
是的,自己不能走。
只是自己,而已。
欧罗拉看不透萨美雪山的未来,那呼嚎的暴雪和远处盘绕的军队是否会成为压死这个部落的最后一根稻草,她都无从得知。
只是,选择与道路终究不同。
她不需要任何解释,她能够理解。
三年前,父母被那天灾的暴雪埋葬后,莫兰便一直背负着他们最后的希冀。
活下去,这是大多数孩子从长辈那里听过最简短的话语。
他会不惜一切,只为跻身于生命存在的光辉。
留在雪山,面对的是天灾压境,物资短缺与军队临近的渺茫,几乎必死无疑。
走出雪山,尽管有翠丝塔与雷安的引领,看似优解,但自己要面对的,依旧是来自外界无限的,兼具生与死可能性的未知。
无解的二选一。
贝夫捏紧了拐杖的顶部,抬头闭上了双眼。
霎时间,偌大的广场上寂静无声,少女的回音飘荡在四周,逐渐被渐起的雪风覆盖,但那不容分说的神色依旧。
翠丝塔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神情,集失望与释然与一体,像是无法意会也无法言传的惋惜,但最终她只是再次默默点了点头,随即拉紧了自己颈部环绕的红色围巾。
狂风呼啸,蓦然卷起了满地风雪,广场上几日堆积的雪片被纷纷吹起,如同被吹散的蒲公英花田般随风飘落飞舞,遮蔽了村落的低空,正午的阳光洒下在雪花与冰晶中绽放出无数碎散的亮斑,在远方的天幕中铺散开一道炫目的钻石星尘。
聚集在广场中央的居民们仿佛心怀默契,在无言的大雪中转过了身,数百个身影零零散散向着另一侧的山口走去。
莫兰迟疑地转过身,视线仍停留在小屋的檐下,已经渐渐大起来的风雪遮蔽了屋内人的脸庞,但她依然能看到,欧罗拉那纯白如羽的澄澈目光穿透风雪,目送着自己离开。
没有遗憾,没有怨恨,没有悲伤,一如既往,落雪般洁白。
他似乎还能记起少女娇躯的余温,炽热的怀抱,情欲夹杂着自己名字的吐息呢喃,但此刻,莫兰怀中只有寒风掠过时的刺骨冰凉。
无悔的抉择。
他闭上眼,彻底面向那屹立在大陆北侧耸立了数千年的两座主峰,看着它们留在雪原上大片大片的倒影。
少年迈动脚步,跟上了前方的人群,翠丝塔走在最前方,火红的长发飘起,在一片雪白中鲜明宛若旗帜。
上空如星璀璨的钻石尘和刺下的阳光照耀着前路素白的雪地,而那亮光却被棚屋的木檐悉数遮挡,只留下一片阴影。
曾被人以“阴暗者”蔑称的她,如今却走向充满闪烁着光辉与未知的新生大道。
而在众人心中星光般璀璨的欧罗拉,却选择继续委身死亡可能性的黑暗之中。
她们将世间的代表着希望与新生的璀璨,和象征着绝望与灭亡的黑暗,平等地一分为二,据为己有,一如夜幕中明暗相间,交替闪耀着的分光双星。
第三章·辉明耀雪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苦难。
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
死去,抑或长眠;一切就将迎来终焉。
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
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
都可以从此消失,而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
——威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致欧罗拉:
既然是你看到了这封信,那就证明我已经和其他人离开了萨美雪山,而你如我所料拒绝了这个邀请。我说过,不会强求你抛弃自己的意愿和我一起离开,如果,你执意要继续生活在这座寒冷的地狱中,我不会阻拦。
但我同样说过,不会放任你就这样死在这里。
西村和东村两区的人几乎都在队伍里,所以我们走后,那里几乎没有剩下的居民,去那里看看吧。我们没带什么东西,所有剩余的物资和燃料补给都放在相应的屋子,各家各户都已经按类别给分好了,二百六十八户全新的存余物资应该够你们再撑一段时间。
走之前我和萨菲恩确认过,军队那边似乎出了一些小麻烦,至少这两个月,巴德他们还无法带着运输队急行军,你们还有最基础的供给保障,但,恐怕也仅限这一段时间。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去劝解你们,所以我选择了最原始最有效的办法,给你,和仍然选择在这里继续生活的人们留下了我们的所有,这也许是我和雷安最后能做到的事了。
不管怎么说,希望你能尽可能地撑过这段时间。
一旦在外界生存的形势有所稳定好转,我必定会让人将必要的物资带给你们,帮你们渡过这次天灾人祸。
祝你好运,欧罗拉,我的好妹妹。
另外,这个小东西,是莫兰留给你的。
又及:我给你的手电筒一定随身带着,非常有用。
——翠丝塔·莲,敬上
皮纸上一行行的花体字十分工整,但隐约能看见一些涂改的痕迹和印染的墨痕,写信的人似乎数次斟酌恰当的用词和语言,最终才完成了这张不大的信笺。
固定信笺的钉子上,还挂着一束骨串,暗淡发黄的骨节横穿在细绳中,左右摇晃着。
欧罗拉认得,这是莫兰随身的护符。那是早年间,莫兰的父母在世时,为了给无法说话的孩子祈求平安,用猎回的熊骨制成的护身符,在自己的印象中,少年无论何时都一直戴着它。、
从不取下。
她将那骨串轻轻握紧,熊指坚硬的触感刺痛手心,手腕处,自己随身的狼牙手环似乎感受到了共鸣般,微微晃动起来。
印象中,二人经常将这两串挂饰对着炉火,看着墙壁上的倒影,互相倾诉。
“……”视线转向壁炉,方才钉子镶嵌的地方。
纸笺就贴在翠丝塔房间内的壁炉上,一开门就能看到的显眼位置,而屋子的其他地方,也并非无人居住的空荡荡一片,而是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包裹和箱子,里面都是翠丝塔之前带回来的用品。
没离开的村民们按信上所说来到了东西两区的房屋,正如翠丝塔信中所写,每一户家门里都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摞几乎没动过的补给物资,上面的便签用清晰的数字标好了类别和数量——二百六十八张字条,每一张上面的字迹都不尽相同,出自不同人之手。
跟随翠丝塔离开的人数几乎占了萨美雪山总居民的四分之一,大量空出的房屋使原来被安置在狩猎队临时居所的人们又重新得到了庇护风雪的地方,而那二百六十八箱剩余补给,则大大缓解了剩下四分之三的人们对于燃料利用和维持的艰难困境。
本已有些心灰意冷的人们,又渐渐找回了希望。
四分之一的同胞选择离开,将不再需要的物资留给了驻留的人。
来交接的运输队员听到这个消息后也深受触动,但奇怪的是,他们这几天并没有在驻扎地看到翠丝塔和那些居民——就仿佛他们从未走出过雪山,但按理来讲,二百六十八户,也就是将近七百余人的大规模移动,即使是大雪天,也不可能观察不到。
“他们一定已经走出去了。”
长老葛蕾对此表现出无比的坚定,没有任何多余的担忧。
“因为带队的是翠丝塔和雷安。”
一个是频繁进出与外界交流联系的交换商,一个是负责运送交接十几年的精明队员,二人的可靠程度不容人们忧虑。
而村落也因为大量空余的物资得到了补充,情况好转起来。
事情看似有了转机,直到一个月后。
方圆数里的雪山,冰泉和融雪到处都是,自然不缺凉水,但此时,欧罗拉感觉就算自己能把村口那座十米高的雪堆整个搬来化掉,恐怕也对目前的状况无济于事。
一旁西里尔的手已经在数次的来回中被桶中刺凉的水泡到发抖,但他依然第不知多少次将厚实的毛巾浸入半身高的桶中,让寒冷到令人疼痛的澄澈冰水浸透。随即他又一次将两条毛巾从桶中拿出,略一拧了拧,便将它轻轻地搭在了躺在床上的身影额头和腋下。
无济于事,那双手和布满皱纹的额头仍然烫的吓人。
“叔祖……”怀抱着新一筐冰块的欧罗拉小心翼翼地将草盒放在了一旁的地上,轻声问道,“这个还要继续放吗?”
老人看了一眼几乎要从筐里溢出来的冰块小山,又转眼看向床上人身上覆盖着两条刚从冰水中拿出的毛巾,摇摇头。
“暂时不用了,你去歇会吧,告诉大家别担心。”
“你爷爷他暂时没有危险……大概。”
欧罗拉点点头,坐到床边,伸手缓缓握住病床上贝夫枯槁而又布满皱纹的粗糙大手,那灼热的温度令她不由得一惊。雪山的居民们常年生活在严寒之中,已经自然而然地习惯了温度的高与低,但如此反常甚至烫人的体温,自己还是头一回见。
更何况,这是在自己印象中一直强壮而健康的祖父的体温。
“已经四十度了。”
西里尔隔着冰冷的毛巾按了按昏迷中弟弟的前额,斑驳的发丝被渗出的汗珠弄得有些凌乱,几乎要冒出水汽一般,仿佛用不了多久,连刚浸过冰水的毛巾也会被那体温蒸干。
明明昨天还不是这样。
今早在进行边区的巡视和物资调配确认时,向来身居前位的贝夫就稍微落后了自己,但当时自己并不以为意,只是觉得有些累了,于是放慢了速度准备略微休息。然而就在自己找到一块凸起的岩石坐下,回头打算招呼弟弟时,却看到那佝偻的身影和紫檀木拐杖已然一同扑倒在地面厚重的积雪中。
他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寒雪热。
一种见于极地冰川等极度低温荒凉地区的疾病,不传染,但没有预先前兆,发作极快,症状为体表温度持续高居不下,但伴随全身内部冰凉的疼痛感,可能附有痉挛和骨头刺痛,严重者昏迷不醒。
狩猎队和运输队员偶尔会有人患上寒雪热,这并非什么罕见的稀奇病症,专门治愈它的药品也有好几种,但,这不代表自己可以就此松一口气——因为患病的,是贝夫。
对于年轻人来讲,寒雪热就像一场伴随着凶狠高烧的重感冒,虽然难以经受,却并不是什么危害严重的大病,但这对于已经八十多岁,身体看似强壮,实则早已日渐衰弱的贝夫可不一样,如果得不到有效的治疗,这场寒雪热足以要了他的命。
欧罗拉站起身,刚想走出去告诉屋外的人们无需过度担心,可没等她走到门前,就听到外面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和居民们的窃窃私语,她顾不得多想,连忙拉开大门。
“……嗯,抱歉打扰了。”
黑衣女人的身影赫然出现在门外,她向着一脸茫然拉开门的欧罗拉轻轻点头示意,随后将隐藏在风帽下的视线转到了昏迷不醒的贝夫身上,隔着一层遮挡,欧罗拉看不清女人的面容与表情。
她听翠丝塔说过这个人,是运输队高层的一员……
“你就是欧罗拉吗?”
伊什梅尔收回视线,朝着面前的少女微微俯下身,声音轻柔地询问道。欧罗拉迟疑着点点头,面前的女人根本看不清长相,只隐约能分辨出面部的轮廓,这不由得让她有些不安,但对方温和的语气却给她一种说不出的平和与安心感。
“嗯,果然……”
“你怎么来了?”
西里尔低沉的发问打断了伊什梅尔作势的感慨,对方则是毫不在意地晃了晃手中沉甸甸的包裹,自顾自地走上前。
“看你们这边情况不太乐观,不过有个好坏参半的消息。”她说着从包裹里拿出一小盒被压瘪的药丸,轻轻放在贝夫的床头,西里尔一眼认了出来,那正是针对寒雪热的特效药。
前些日子翠丝塔一行人留下的资源里也有一样的药物,但平摊到剩下的人手中,依然还是远远不够,况且贝夫目前的情况,不是几盒药就能轻松解决的。
“对你们而言,好消息是士兵们也有一些得了这种病,所以暂时还不会急行军。所以坏消息……我想你应该猜到了。”
西里尔沉默不语,紧盯着床头的小药盒,却没有伸手拿起它。
“还有多少?”
伊什梅尔将手中的布包倒过来,里面装着的东西全部随着她的动作“哗啦啦”地倾倒在床铺上——里面只有五盒一模一样药。
“这是除去士兵们用药外,我最后能带出来的了。”
哪怕面对对方如此的慷慨,西里尔仍然紧绷着脸。欧罗拉有些不知所措,伊什梅尔的行为虽不一定完全有效,但在她看来无异于在挽救爷爷的性命,令她不由得十分感激。可西里尔叔祖却一直拉着脸,并没有解开心中忧虑或者脸色好转的迹象。
正相反,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无形的提防与……一丝忌惮?
她不明白,也因此没有敢上前表达谢意。
“……你有什么条件?”
半晌,西里尔终于回过身,锐利的双瞳直视着伊什梅尔兜帽下隐藏的眼睛,仿佛要从一片昏暗里瞪出什么东西,听到他发问的伊什梅尔愣了一下,随即挤出一声苦笑。
“现在可不是说这种事情的情况,西里尔,他会没命的。”
然而长老的眼神仿佛在说“和你有什么关系”一样,紧盯着她,似乎仍在等她说出“条件”才肯继续对话。
“唉————————”
伊什梅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言语中充满了无奈。
“你很聪明,西里尔,你比他更敏锐,也知道我的意思……我不会像你提出什么条件,更不会就现在趁火打劫。”
“虽然这样说可能有些自大,但,你了解我的为人。”
听到这里,欧罗拉悄然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她并非不好奇那个女人和叔祖之间到底是何种利害关系,也并非不担心祖父的情况能否得到好转,只是,她敏锐地察觉到,眼下刚刚的状况,并不适合自己在场——她知道他们二人需要更加隐秘地商谈。
屋外的风雪仍旧如鹅毛般飘下,仿佛从未停歇,远处的几棵白松已经被落雪压弯了苍劲的枝条,看上去随时都会断掉。十几个居民们站在门旁,一脸担忧地在门口张望着,见她退出来,连忙紧张地凑上前,询问贝夫的情况究竟如何。
欧罗拉摆出一副宽慰的微笑,安慰着人们说并无大碍。少女开朗温和的神情很快安抚了人们心中的不安,留下慰问品和强塞的药物后纷纷离去,很快,门前就只剩下了一人。
她攥紧手中的骨串,紧闭上双眼。
(萨美雪山外侧,梅里埃军队驻地)
“咳咳,水……”
半躺在床铺上的中年男子费力抬起手,含糊不清地嘟哝道,一旁的几名同屋士兵立马会意,将桌上半满的水壶递了过去。男人颤巍巍地接过,缓缓将壶口靠近嘴边,小心地啜饮着。
“慢点,小心别呛着。”男人身旁健壮的年长士兵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似乎生怕他下一秒就会被呛到,好在这并没有发生。喝了几口水后,男人的脸色逐渐缓和,重新躺回自己的床铺。
“比前几天好多了。”微弱的灯光下,男人长吁一口气,朝着账内一脸关心围在他侧面的士兵们笑了笑,“不用担心。”
“你小子不用着急,养好了再说。”年长士兵嘴中叼着一柄焦红色的木烟斗,阵阵稀薄的白烟飘散而出。男人闻言一笑,抬起瘦弱的手臂在对方宽大的肩膀上重重一拍。
“用不着你催,鲁伯特。”
“我认真的,赫菲。你要是一直带着病,儿子怎么办?”鲁伯特无奈地撇撇嘴,看向自己的战友,“我记得他没多大吧。”
四十一岁的赫菲·雷诺闻言,有些尴尬地抓抓自己稀疏的白发。
“也不小了,沙利尔今年应该有十二……不对,十三……?”
“你连儿子的年龄都记不住吗?”
赫菲苦笑一声,闭上眼摇了摇头。
“说来好笑,我确实不记得了……印象里,我好像就没正经陪过他几次,只记得他几岁时长什么样,现在恐怕都认不出来了吧——诶,我记得,你家那小子是不是和他差不多大来着?”
鲁伯特一愣,短暂的思索后,才缓缓“嗯”了一声。
“是啊,弗洛德今年也该十三……不,是十二……?”
噗嗤。
帐篷的另一侧,一名年纪和他们相仿的女兵听到对话后不禁乐出了声,二人循声望去,却并没有恼怒,而是一同笑了起来。
“琴,你又喝多了?”
女兵不置可否,笑得几乎喘不过气,呼哧带喘地拍打着地板。
“你们两个可真够搞笑的,连自己儿子多大都记不住。”
“不像我,记得最清楚了,整整七岁零一天——”
她像是突然被噎住了一样,笑容顿时凝固在了脸上,方才还不停拍打着地板的手颤抖起来,似乎在摸索着什么。
下一秒,凄厉的哀嚎毫无征兆地响彻整个营地。
鲁伯特脸上的微笑陡然消失,一把放下烟斗,朝着旁边几个士兵使了个眼色,几人瞬间会意,七手八脚地把鬼哭狼嚎的琴架起来,直奔另一侧的医疗帐篷。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淹没在了视线外,鲁伯特才回过头,重新捡起那柄烟斗,塞回嘴里。
赫菲没有动,依旧躺在自己的床铺,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琴的孩子在七岁时病逝,可作为母亲的她那时却因身在军队,没能见到孩子最后一面,她为此悔恨不已,每当提及这方面的事,她就会没来由地歇斯底里起来。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选择退出血色骑士团——毕竟优厚的军饷是她唯一的财富来源。
无独有偶,血色骑士团中不乏和她类似的人,为了保障家中的境况而奔波于战场之中,而巴德尤其喜好战争,这使得他们更加无法顾全自己的家庭。和自己一样,有些人常年都无法和家人见上一面,久而久之,甚至连孩子和父母的长相年龄都记不清楚。
“这仗,还要打多久啊……”
鲁伯特猛吸一口烟斗,大片大片的白雾弥散开来,遮住了他忧虑愤懑的表情,同营的其余人无言以对,都默默低下了头。他们清楚记得,刚加入血色骑士团时,身旁大多是熟识的人。
然而随着时光推移,一场又一场的战争过后,熟悉的身影渐渐开始缓慢地、却又不可阻挡地在减少。到如今,鲁伯特的同期,只剩下了赫菲和琴。
没有人愿意打仗。
巴德那样的狂热者毕竟是少数,有着自己家庭的人们,自然不可能愿意无穷无尽地投入战争,但为了生存养家,却也别无选择。每一次进入军营,踏上战场,都意味着将自身至于一场未知的赌局中,筹码就是自己的生命。一旦失败,除了尸骨外,一无所有。
远处的琴不知何时也安静了下来。
“操他妈的。”
被困意席卷的赫菲在彻底瘫进被褥之前,含糊不清地咒骂道。
情况不太妙。
巴德有些烦躁地打量着面前挂起的地图,萨美雪山的地形虽然艰险,但并不复杂,对于常年行军的自己,将整条路线记到滚瓜烂熟简直是小菜一碟,根本不需要一直盯着地图看。
但他现在无事可做,也无计可施。
他听说过寒雪热,即使不是传染病,但短期内发作也足以让军队的士兵们难受一阵子,而自己深知,若非不是万全状态,血色骑士团是断然不可贸然跨越萨美雪山的。
所以自己只能等,等战士们康复才能出发。
“您若是也得上这种病,那可真就不是开玩笑的了。”
阿尔弗雷德在早晨一脸认真地告诉自己,并坚持要求自己呆在屋内一定范围,避免受寒。虽然听起来相当不爽,但考虑到行军进度经不起意外拖延,巴德也只得照办。
但是,几分钟前回来的运输队联络员带来了一件让他暂时将注意力从地图上移开的消息:
“萨美部落的族长贝夫,也就是利未安森得了严重的寒雪热。”
这让他更加焦急。并非是为利未安森的身体状况感到担忧,更多的则是——“那家伙,现在绝对不能死。”
于是,他让那个叫伊什梅尔的女人送去了一些应急药物,即使像是假慈悲或者无用功,但多少比没有强。
“死神之花哟,你会再次绽放给我看吗……”
他闭上了眼睛。
大剑与刺剑相撞,沿着锋刃擦出两道耀眼的火花,鲜血四溅中,金黄色和银白色的两道人影在纷战的残骸之上来回刺击、砍杀,躲闪、格挡,手臂在兵刃一次次的碰撞中早已发麻,但二人一直没有停下,即使身边早已倒下了无数同伴和敌人——
在自己的记忆中,那仿佛是两头怪物的争斗。
二人依旧没有停下,直到——
“……”
沉浸在那绝无仅有的回忆中,巴德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疲惫,却又夹杂着欣喜与焦躁。
“那么,你会怎么做呢。”
*一点碎碎念:诶我看这巴德和贝夫也是一对苦命鸳鸯啊(智将)
不过这个老疯子后面戏份不会特别多就是了,至少h场景和他没半毛钱关系
(几天后,萨美雪山,西区雪原)
没有兔子。
雪鹰绕着这片让鸟眼花的白色雪地绕了整整十四圈,才终于不情愿地确认了这个事实。以往,那些居住在附近的人们会把圈养的雪兔放出来活动,由于数目巨大,觅食的自己往往可以趁乱从里面打包一两只当做夜宵,但最近,没有了。
是都被严密圈养了?或者被雪狼们叼光了吗?不知道。
总之结论是,今天这里依旧没有兔子。
正当它打算再飞一圈,顺便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一两只冻死的昆虫去喂窝里饿了两天的雏鸟时,它看到了“某个东西”。
说是兔子,那玩意过于巨大;说是冬熊,又过于矮小;但那动作看上去,又不像是觅食的雪狼,雪鹰一时间陷入了混乱。它停在了一旁的一棵枯松上,谨慎地打量着“那个”。
随后,它明白了——那是一个人类。
一个穿着奇怪衣服,拖着看上去沉甸甸木板的幼年人类。
雪鹰眯起了暗黄色的双眼,它不确定眼前这个生物能不能作为应急食品,显然捕获对方是天方夜谭,但如果能从上面扯下点零碎,那味道也肯定好过口感和腐烂植物一样的冰虫。
它不安地动了动爪子,慢吞吞地盯着那移动的人影,盘算着出其不意冲过去来个突然袭击——虽然自己饿了一阵,但如果拼尽全力,应该还是可以打个措手不及的。
人影靠近了。
雪鹰轻轻松开了树枝,双翼向上扬起——
“呜嘎?!”
赤红色的光柱毫无征兆地冲向下午的天空,在一片飞雪中划开一道明亮的光路,仿佛在雪地中突然生起一堆大火。
雪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顾不上被下方的人察觉,狼狈地扇着翅膀跌跌撞撞地向高处的巢飞去,甚至没有回头。
能放出那种红光——显然绝对不是什么可以吃的东西。
它暗自庆幸自己没有鲁莽地去发动袭击。
村外的雪路比自己想象的要更难走,脚下的路和空中飘舞的雪花融合在一起,放眼望去的无尽洁白让欧罗拉感到一阵头晕,所幸,依靠着雪板行进可以让自己走的更加稳当。
但她依旧是高估了暴雪天的能见度,除了眼前三米的地方,放眼望去无论哪里都是一片白茫茫的死寂,不断飘落的雪花和随处可见的枯松让村落外的坡道看上去宛若一座迷宫。
她再一次庆幸自己带上了翠丝塔的手电筒,即使行进依然很慢,但只要找到之前经常走的那道雪坡,就可以用雪板顺着已经被猎户们用过无数次的坡道滑下去。
运气好的话,从那里到运输队,往返只需要四个小时。
她现在才开始为自己的鲁莽感到吃惊。先前她从未独自一人离开过村落,最远也没有超过狩猎区,更何况是在这种暴雪季——如果不是因为前几天那件事,她想必也不会这样以身犯险。
有几户居民因为药物和资源的分配爆发了冲突,最终演变成了行动。缺少资源的一方以边界养殖户班迪特为首,毫不留情地将就近几户的物资抢夺一空,西里尔和卡塔斯托闻讯赶到时,就连贝夫病房内仅存为数不多的药物也被一个不留的拿走。而班迪特一伙早已带着战利品跑出村落,不见了踪影。
在欧罗拉印象里,这种性质的冲突和爆发,还是头一次。意识到了爷爷依靠的治疗药被洗劫一空后,等自己回过神来时,已经在带着雪板和必要装备,拿着手电筒走出了村落,向着运输队的方向前进了好远。她自然明白,孤身一人前往驻扎着梅里埃军队的运输队营地无疑是疯狂的举动,但同时,自己内心的声音却告诉她,尽管希望渺茫,这是唯一能缓解现状的办法。
脚下坚实的触感打断了她的思考,手电筒的红色亮光划过地面,照在了两块凸出的巨岩上,两侧挂着几根结霜的麻绳,路前方的地面则明显出现了下坡。欧罗拉知道,这里就是狩猎队和运输队使用的滑坡道,直通往后山的驻扎地。
她将手电筒揣回怀里,缓缓放下身旁的雪板,轻轻爬了上去,双手紧握住两侧冻得发脆的铁棍,紧盯着坡道下方的一片雪白。
犹豫了一秒钟后,欧罗拉闭上了眼睛,狠狠一蹬侧面的岩石。
雪板如同离弦之箭,转着弯滑向只剩一山之隔的目的地,白绿色的积雪松林倒带般从眼前划过,她只能凭借本能和记忆来控制行进的方向和速度——尽管这十分危险。
雪狼与冬熊暂且不论,这种模式的滑行下,即使是暗藏在雪堆中的一块凸石,或是一段倒下的树杈或一片冰荆棘,都足以让人受到不轻的伤势,因此,人们一般会选择在侧道慢速行进。
但此刻的欧罗拉,却全然顾不上万无一失,一切依靠着自己十几年间形成的本能与对雪地熟悉的感知,一次次躲开潜藏的威胁,冲向前方。
(萨美雪山,议事大厅)
“欧罗拉不见了?!”
西里尔吼声激起的回音几乎要把木制穹顶掀翻,然而,对面的卡塔斯托也只是烦躁地抓着头发,没有理会他的大喊大叫。
“是的,我们没有看到她的踪迹……”
“东区?”
“没有。”
“西区?”
“没有。”
“南区被埋了不说……北区呢?”
“那边的巡逻队正在二次搜索,但村里无论是哪都找不到她,问了边区的几个人,也只说在中午后看到她在广场,后来就没了。”
老人皱起了眉头,依照欧罗拉对村子的熟悉程度,在这无异于自家后院的大村里迷路是断然不可能的,但就这么从人眼皮底下不见踪影,却也无法得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无意识间,他的眼神瞟向了一旁躺在床上的贝夫,大族长依旧昏迷不醒,头上冰冷的毛巾滋滋冒着蒸汽。
一道闪电划过西里尔的脑海。
“班迪特的事她听说了吗?”
“那家伙事情闹得这么大,她不知道是不可能的——怎么?你不会以为欧罗拉会一个人去追他们吧?”
葛蕾诧异地瞪大双眼。
“不,不是……”西里尔摇头否认,他很确定欧罗拉不会做出这种有勇无谋的举动,但同时他也很确定——
“只要是为了安森,那孩子什么都干得出来,虽然不至于直接去找班迪特他们,但是为了保证药物的量,也许……”
卡塔斯托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可置信地摇摇头,但平心而论,却也没有切实的依据来反驳这一猜测。
“她现在去了运输队总部?那不是找死吗?”
大厅中的人们都为这一大胆的结论而感到震惊,尤其谈论对象还是那个平日里乖巧温顺的欧罗拉,如此反常的行为,甚至和她本人看上去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但——
“……这是唯一的可能了。”
西里尔攥紧拳头。
“亚特兰,阿斯加,奥沃,带队,出村找人。”
“一定要把她平安地接回来。”
(运输队总部郊外,雪石林)
“从狩猎坡到这里,少说也有两公里的直线距离,先不论有没有遇上狼和熊,只说地里的石头和陡坡就足够危险。”
“而你只用一块雪板就滑到现在,甚至没有受伤——当然,如果不是鲁伯特和赫菲那两个家伙出来放风,你已经粉身碎骨了。”
阿尔弗雷德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钢瓶,丢给一旁裹着棉服坐在树下的欧罗拉,她伸手接住,点点头表示感谢。高强度的滑行极大消耗了她的精力,过度的集中使她的眼睛在一片茫茫大雪的纯白中酸痛不已,也就是在这一愣神间,她没有看到一块稍稍斜出雪面的岩石,连人带板径直撞了上去。
冲击力径直将雪板的轨道向外推了一个圆弧,疲劳的身体也来不及对意外情况进行精确反应,等到她回过神时,雪板已经不受控地向一旁的石林崖冲去,而自己的胳膊在慌乱间卡在了扶手里。
眼看着自己即将在那结霜的巨岩群上撞的粉身碎骨,正当不知如何是好时,一条缆索捆住了她的后腰,巨大的拉力生生将她的胳膊从扶手上扯了出来,而雪板由于惯性直冲下了石崖,摔得粉碎。
她听到抛出缆索的人疾步赶来,虽然自己没见过对方,但对方军服上的蔷薇和老虎图案使答案不言而喻——是血色骑士团的人。
“为什么救你?”
高大魁梧的男人听到她回过神来的疑问时,诧异地重复道。
“很简单,不是所有人都想打仗,也不是所有人都想为了自己而侵害他人,就算我属于骑士团,你属于雪山,那也一码归一码。”
“更何况,我自己还有个年纪和你差不太多的小孩。”
体型枯瘦但面色和蔼的男人如此补充。
随后,二人很快遇到了正在附近巡视的阿尔弗雷德,将自己托付给他后,他们便又回到了军营中。
“喂。”
“喝点吧,虽然对你来讲有点刺激了,”运输队总管见欧罗拉只是握着瓶子发呆,便提醒道,“好歹暖和一点。”
“啊,好、好的,谢谢您……”
欧罗拉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拧开了钢瓶,她犹豫了一下,接着小口地将瓶内那略带刺鼻气味的液体咽了下去。
直冲头顶的辛辣和苦涩瞬间在口腔中爆开,带着一丝诡异的甜味,呛人的味道让她不由得咳了起来,咽下去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仿佛在胃里点燃了一团烈火。
“唔咳啊哈!”
和村里酿造的浆果甜酒完全不同,这种饮料的效果简直就像火箭燃料,欧罗拉感觉全身上下都在火辣辣地疼,像被人揍了一顿,但取而代之的是,确实比之前暖和了不少。
“厉害啊,丫头……”阿尔弗雷德说着也拧开自己的瓶子,小口喝着那呛人的饮料,“你是第一个灌这东西没立马昏倒的小孩。”
“咳咳,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虽然被那强烈的味道呛到全身难受,但欧罗拉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精力确实有所恢复,至少,没有那么冷了。
“加了甜香辛料的麦酒,是不是很难喝?”
“还好……呕。”
欧罗拉皱起眉头,颤抖着合上了钢瓶的盖子,那直冲头顶的晕眩感使她有些站立不稳,阿尔弗雷德见状,只得耸耸肩,随即收起酒瓶,背对着欧罗拉在她面前蹲下身。
“上来吧,我背你。”
远处隐约传来几声低沉的咆哮,淹没在风雪中。
阿尔弗雷德打开了腰间的探照灯,加上欧罗拉手电筒的头顶照明,前方的道路可见度高了一些,但这并不意味着背着欧罗拉的他可以很快地在风雪中行进。
“那个,阿尔弗雷德先生,我是来……”
“那个一会再说,小孩子就先歇着吧,马上就到了。”
这话不是逞强,很快,绕过一片树林,一点橙黄色的亮光便出现在二人面前,是运输队总部的小木屋,屋门前,裹着厚棉服的萨菲恩正搓着双手,张望着远处。
“阿尔弗——等等,这是什么情况?”
后者连忙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闭嘴,萨菲恩连忙噤了声,四处张望了一下,点点头,将二人让进屋内,轻轻关上木门。屋内炉火舒适的温度让欧罗拉不由得松了口气,从阿尔弗雷德背上滑了下来。
“不是,所以说清楚,你俩这到底——”
“怎么回事?”
萨菲恩急切的发问和房间内传出的另一道声音重合在了一起,欧罗拉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转过头,刹那间她感到自己刚暖和起来的身体再次坠入了冰窖。一抬头,发现阿尔弗雷德脸上也是同样震惊。
炉火前的老人打量着从地上爬起来的欧罗拉,微微皱起眉头。
“这孩子是谁?”
坐在火炉前的巴德平静地问道。
“班迪特!他居然能干出这种事……我还以为我足够了解他,都是一起扛过来的兄弟,他怎么能……”
男人低着头小声咕哝道,眼神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机械工奥沃一边快步走向蹲坐在屋檐下的西里尔,一边半是无奈地朝着自言自语的阿斯加摇摇头,也一同坐了下来。
“让他缓缓吧,毕竟之前班迪特和他的关系比亲兄弟还好。”
西里尔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情况怎么样?”
“村四周的外围都没有找到,但是……”
“但是什么?”
“管理库的雪板少了一只,村口还有一条没盖干净的辙印,亚特兰他们已经在外围开始搜索了。”
意料之中的糟糕结果让西里尔心中的焦急更添了几分。
“这孩子真的出去了……”
怎么办?先不说她能顺利独自到达运输队总部就已经是奇迹,在那里如果遇见巴德将会是怎样的状况,自己更是不敢想:以逼出贝夫为目的的巴德,碰到了前去求助的贝夫的孙女,这种处境下开出的条件和要求,恐怕根本不是现在的萨美村落所能负担的。
“让他们沿着路找,一定要找到。”
奥沃应了一声,连忙跑去通知巡逻队。西里尔揉了揉发痛的额头,抬眼望向无垠的雪原,目之所及白茫茫一片。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欧罗拉……”
“那孩子就是这样,认准了一件事情,准会干到底。”葛蕾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走来,眼中带着些许担忧,“简直和她妈妈卡秋亚一模一样,认真起来连自己都顾不上。”
“你还记得她当年要养那只黑狼的事吗?”
西里尔没有回答,他当然记得。
那是几年之前,在日常村外巡逻时,欧罗拉在一条冰河岸边发现了一头奄奄一息的幼年雪狼,不知为何,执意要把它带回村子救活领养,尽管这引起了雪兔养殖居民的反对,但最终那头雪狼还是被带回了贝夫的院子。
时间一天天过去,瘦弱的黑雪狼逐渐康复,变得壮实,体型也比同龄雪狼大上许多,看上去凶悍无比,但却唯独对欧罗拉十分亲密,几乎惟命是从,经常摇着尾巴跟在她身后。
可随后,三年一度的暴雪季到来,欧罗拉迫于形式不得不放走了布鲁斯——这是她给那雪狼起的名字。为了保障养殖户不受到损害,人们才拔掉了布鲁斯两颗最大的尖牙,将它放回了雪山。那两颗牙则被做成了手镯,被欧罗拉日日夜夜戴在手上。
回想起当年的欧罗拉执意要收养那头雪狼时的执着表情,西里尔心里便一阵发怵——因为她是真的,什么都干得出来,但她终究只是个孩子,在如今这种境况乱来,很有可能保不住性命。
“联系运输队……”他下意识地想到,却又立马否决了自己,毕竟眼下,萨美的居民随意靠近梅里埃士兵驻扎的运输队,都是极其危险不明智的行为。
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