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京州的雨季总是来得毫无征兆,一旦开始,就像是某种漫长的、黏稠的刑罚,要把这座城市里所有活着的东西都腌入味。
已经是六月中旬了,空气里的湿度常年维持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在这个巨大的、仿佛被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城市里,阳光成了一种奢侈的谎言。晾在男生宿舍阳台上的衣服永远带着一股未干透的馊味,课本的书页总是发软起皱,摸上去像是在摸一层死人的皮肤。就连人的骨头缝里,仿佛都正在长出一层看不见的青苔。
下午四点,京州大学图书馆的三楼阅览室里弥漫着一股令人昏昏欲睡的低气压。
中央空调似乎坏了,或者是因为这种尴尬的气温而被管理员关掉了。只有几扇半开的窗户里,偶尔吹进一阵带着土腥味的过堂风。这风并不能带来凉爽,反而把外面那股湿热的水汽卷了进来,混合着几百个学生呼出的二氧化碳、陈旧纸张的霉味,以及无数双被捂在运动鞋里的脚散发出的温热气息,在天花板下发酵成一种独特的、令人窒息的高校气味。
我坐在F区的最后一排,手里那本《中国现代文学史》已经停留在第42页整整半个小时了。
角落里的阴影给了我一种虚假的安全感。我叫沈言,中文系大二学生。在大多数人的眼里,我是一块不起眼的背景板,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优衣库最基础款的灰色T恤,是那种帮室友带饭、帮同学占座、永远脾气温和的老好人。我就像这所大学里最常见的梧桐树叶,多一片不多,少一片不少。
但我有自己的秘密。或者说,我有自己长久以来观测的一颗恒星。
我的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书堆,穿过桌底昏暗的缝隙,熟练而贪婪地锁定在斜前方三排那个靠窗的位置上。
那是乔一。
其实她并不认识我。但我认识她,就像这所学校里很多暗恋她的男生一样。我知道她是体育学院羽毛球专业的王牌,知道她大一刚进校就拿了新生杯冠军,知道她喜欢喝食堂二楼最左边那家窗口的绿豆沙,不喜欢放糖。
她今天穿了一件宽松的灰色连帽卫衣,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白皙却紧致的小臂。因为长期挥拍,她的右小臂线条比左边稍微明显一些,那是日复一日在球场上扣杀、在极限状态下爆发出来的生命力。那不是健身房里吃蛋白粉练出来的死肉,而是蕴含着惊人爆发力的线条,像是一张随时拉满的弓。
下身是一条黑色的紧身运动裤,这种裤子对腿型的要求极高,但在她身上却像是第二层皮肤,完美地勾勒出大腿和小腿之间那种充满弹性的起伏。
她正在备战英语六级。桌上堆满了红宝书和真题集,手里那支黑色的签字笔在指尖飞快地旋转,发出沙沙的声响。
但我关注的不是她在看什么,甚至不是她那张即使素颜也足以让路人回头的脸。我的目光像是一只在阴沟里爬行的生物,顺着地砖的纹路,悄无声息地游走到她的脚下。
那是她的绝对领域。
她今天穿了一双白色的耐克AF1。
这双鞋应该穿了很久了。鞋面上的折痕深得像是岁月留下的刻痕,原本挺括的皮质已经变得软塌塌的,鞋底边缘泛着一圈洗不掉的焦黄色。鞋带系得很松,有些发灰,显然是为了穿脱方便。
对于乔一来说,这可能只是一双舒服的旧鞋。但对于我来说,这双鞋承载了她无数次的奔跑、急停和跳跃。它就像是一个忠诚的容器,收集了她所有的汗水和体温。
乔一似乎很焦躁。
这也难怪。这种阴湿闷热的天气,对于一个每天都要流几斤汗的体育特长生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皮肤层面的灾难。她的身体代谢率比普通人高得多,就像是一台大马力的发动机,即使在静止状态下也在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量。
我看得很清楚,她的双脚在桌子底下并不安分。
每隔几分钟,她的左脚就会无意识地在地上蹭两下。那种摩擦的频率很快,带着一种发泄式的急躁。
那是痒。
那种常年包裹在厚棉袜里的脚,在这个不透气的下午,被汗水、真菌和高温联合围剿了。那一层薄薄的皮肤下,无数个毛孔正在尖叫,渴望着呼吸。汗水顺着脚踝流进鞋子里,浸透了袜子,让原本干爽的棉织物变得黏腻、沉重。
我感觉我的喉咙有些发干,下意识地拿起手边的水杯喝了一口。温热的水滑过喉咙,却并没有解渴,反而让身体里的那股燥热更甚。
就在这时,乔一终于忍受不了那种隔靴搔痒的折磨。
她左右看了一眼,动作幅度很小,像是在确认周围有没有教导主任或者熟人。没人注意她,大家都在为了绩点和考证而焦头烂额。
于是,她做了一个极其自然的动作。
她用右脚的脚尖抵住左脚的脚后跟,轻轻一踩。
然后,把左脚从那只闷热的AF1里提了出来。
那只原本封闭的球鞋像是张开了嘴的贝壳,露出了一角隐秘的软肉。随着脚后跟的脱离,一抹白色暴露在空气中。
那是一只被白色中筒棉袜紧紧包裹的脚。因为长时间的行走和闷热,白色的棉袜已经不再是纯白,而是在脚底和后跟的位置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灰色。那是汗水洇透了棉织物后特有的质感,黏腻、潮湿,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勾勒出脚踝骨那圆润的轮廓。
但这还不够解痒。
接下来的那一幕,让我握着书的手指瞬间收紧,指关节泛白。
乔一并没有把脚放回地上。她似乎觉得地面不够凉快,于是她抬起那只穿着半湿袜子的左脚,寻找着支点。
她的脚尖试探性地往前伸了伸,碰到了前排椅子的不锈钢横杠。
那是图书馆那种老式阅览椅特有的金属横杠,冰冷、坚硬。
她把脚心踩了上去。
然后,开始前后摩擦。
吱——嘎——
虽然声音很小,被周围的翻书声掩盖了,但我仿佛能听到那棉袜与金属摩擦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她在用那根冰冷的横杠,去刮蹭她发痒的脚心。
一下,两下。
她的动作很有节奏。脚掌弓起,像是一只慵懒的猫在磨爪子。我看得到那灰色的袜底紧紧裹着横杠,随着她的动作,那根原本光亮的不锈钢管上,似乎留下了一层淡淡的、转瞬即逝的水雾。
那是她脚底的热气遇冷凝结成的痕迹。
我想象着那种触感。
冰冷的金属陷进温热的肉里,粗糙的棉袜纤维摩擦着娇嫩的足底皮肤。那种冷热交替的刺激,一定让她感到一阵战栗般的舒爽。因为我看到她的肩膀微微塌下来了一些,整个人放松地靠在了椅背上,手里转笔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我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
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我仿佛变成了一根那样冰冷的横杠,渴望着被她踩在脚下,渴望着感受那种带着体温的碾压。
啪嗒。
一声清脆的塑料撞击声,像是一记耳光,猛地把我从那种近乎病态的幻想中抽离出来。
乔一手中的那支签字笔掉了。
笔在地上弹跳了两下,像是一个不听话的小精灵,骨碌碌地滚到了过道中间,正好停在了距离我大概两米远的地方。
乔一下意识地想要弯腰去捡。
但因为阅览室的桌子太窄,或者是因为她那条紧身裤实在是太紧了,勒得她弯腰有些困难。她试着伸了伸手,指尖距离笔还有十几公分。
她叹了口气,手撑着桌子准备站起来。
我的心脏猛地跳漏了一拍。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在过去的两年里,我只敢在梦里排练的机会。
几乎是身体比大脑先做出了反应,我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滋啦一声轻响,但我根本顾不上周围人异样的目光。
“同学,我帮你。”
我快步走过去。声音比我想象中要平静,但我自己知道,那是紧绷到极致后的伪装。
乔一愣了一下,抬起头。
那是一张素面朝天的脸。没有化妆,皮肤白皙透亮,鼻尖上还挂着几颗细密的汗珠。几缕碎发因为静电贴在脸颊上,让她看起来少了几分球场上的凌厉,多了几分邻家女孩的娇憨。
“啊,谢谢。”她冲我笑了一下。
那个笑容很淡,很客气,礼貌得就像是对待任何一个路过的陌生人。她显然不记得我是谁,不记得我们在食堂排队时曾经前后脚,不记得我在球场边捡过多少个她打飞的球。
我走到笔掉落的地方。
但我没有立刻蹲下去。
因为距离拉近了,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再次落在了她的脚下。
因为刚才想起身捡笔的动作,她的左脚已经完全从鞋里抽了出来,此刻正赤着脚踩在冰冷的水磨石地板上。
那只AF1孤零零地躺在一边,鞋舌外翻,鞋垫上甚至能看到一个深灰色的脚印轮廓,那是汗水长期浸泡留下的痕迹,像是一个黑色的幽灵。
而那只穿着灰袜子的脚,正无意识地蜷缩着脚趾。
那一刻,我离她只有不到一米。
一股极其微弱、但对我来说如同惊雷般的气息,钻进了我的鼻孔。
不是幻想中的酸臭,也不是令人作呕的异味。
而是一股热气。
一股湿漉漉的、带着体温的热气。
那是怎么形容呢?就像是夏天暴雨过后,从泥土里蒸腾起来的那种味道。带着一点点草腥气,一点点发酵的酸味,还有一种浓郁得化不开的甜。
那是少女特有的体香,混合了运动后的汗液,在封闭的鞋腔里酿造了一下午之后,终于重见天日。它有着惊人的穿透力,不像香水那样浮在表面,而是直接钻进你的毛孔,黏在你的肺泡上。
我的大脑在那一瞬间有些缺氧。
我慢慢蹲下来,手指触碰到了那支黑色的签字笔。
笔杆是温热的。甚至是有些潮湿的。
上面沾着她手心的汗水。
我握住那支笔,就像是握住了她的一根手指。
我并没有立刻站起来。我借着捡笔的动作,把头压得很低,鼻尖几乎贴到了地板上。
我在那个高度,屏住呼吸,然后极其克制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股从她脚底和鞋口散发出来的味道,瞬间充满了我的肺叶。
真好闻啊。
这就是活着的味道。
这就是乔一的味道。
我就像是一个即将渴死的旅人,在沙漠里遇到了一汪浑浊却甘甜的水。那味道顺着鼻腔直冲天灵盖,让我的脊椎骨都酥了一半,某种难以启齿的生理反应在瞬间被点燃。
但我必须克制。
我必须要把这头野兽关进笼子里。我是沈言,我是中文系的好学生,我不能在这里变成一个变态。
我咬了咬舌尖,用疼痛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我迅速站起身,把笔递给她。
“没……没事。”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的、有点书呆子气的男生,掩饰住眼底那近乎狂热的波动,“可能是低血糖,蹲久了有点晕。”
“哦,那你小心点,记得吃早饭。”
乔一接过笔。
在她手指碰到我的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一股电流。
她的手很热,指腹上有握拍磨出的茧子,粗糙而有力。
“谢了啊。”
她冲我摆摆手,那个动作随意而洒脱。然后她重新坐回位子上,继续和那本红宝书死磕。
她并没有把脚穿回鞋里。相反,她似乎觉得光脚踩在地板上那种冰凉的触感很舒服。她把右脚也脱了出来,两只穿着脏袜子的脚就这样大大方方地踩在地上,互相蹭了蹭。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一幕。
看着她脚踝上那根细细的青色血管。
看着袜子边缘那被勒出的一道浅浅的红印。
我的口袋里,那只刚才握过她笔的手,正死死地攥成拳头。指尖上,还残留着那支笔的温度,那是她手心的汗水。
我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座位,拉开椅子坐下。
椅子的座面有些硬,硌得我很难受。但我没有调整姿势,而是保持着一种僵硬的坐姿,双腿在桌下紧紧并拢。那里传来的胀痛感不仅没有消退,反而因为刚才那一瞬间的靠近和嗅闻,变得更加剧烈。布料摩擦着皮肤,每一次极微小的移动都是一种带着罪恶感的折磨。
但我没有动,更没有逃向厕所。
我重新翻开那本《中国现代文学史》,目光落在第42页那行密密麻麻的铅字上。
但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我的右手——那只刚刚握过她笔的手,慢慢地抬了起来。
我假装推扶眼镜,手指极其自然地滑过鼻尖,然后停留在嘴唇上方。
我屏住呼吸,那是极其轻微的一吸。
很淡。
那是金属笔杆留下的铁锈味,混合着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咸湿气息。那是她手心汗水的味道,是她刚刚握着那支笔奋斗了一下午留下的体温。
这股味道像是一根看不见的线,瞬间将我和斜前方那个背影连接在了一起。
我看着乔一。
她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左脚的脚后跟踩在椅子的横杠上,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蹭着。那只脱了一半的AF1歪歪扭扭地躺在地上,像是个被遗弃的玩具。
过堂风又吹了进来,带着雨水的土腥味,但这股味道此刻在我的鼻腔里,已经完全被指尖那一抹若有若无的气息覆盖了。
我放下手,重新握住了书页。
这一次,我终于看清了书上的字,虽然我的心跳依然快得有些不正常。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玻璃。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偶尔的翻书声和乔一那只笔旋转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我坐在阴影里,忍受着身体的胀痛,继续看着书。
只是每隔几分钟,我都会下意识地抬起手,用那根手指轻轻蹭过鼻尖。
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整个夏天。
大佬还是一如既往强!不过大佬好多文开头第一段都是湿热的气候啊
第二章
隔天下午的阳光并没有比前一日的暴雨可爱多少。京州的太阳带着一种湿漉漉的毒辣,像是要把地面上残留的水分全部蒸发成滚烫的蒸汽。
羽毛球馆里更是像一个巨大的、密封的高压锅。
数十双专业球鞋在地胶上急停、摩擦,发出那种尖锐得像是指甲刮过黑板的“吱吱”声。这种声音对于外人来说是噪音,但对于这里的人来说,是战斗的号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味道——橡胶受热后的焦糊味、止汗喷雾的薄荷味,以及最核心的、几十具年轻肉体剧烈运动后散发出的汗馊味。
我坐在看台最角落的蓝色塑料椅上,膝盖上摊着一本没怎么翻过的笔记本。
这里是我的另一个据点。作为中文系的学生,我出现在体育学院的训练馆里其实有些突兀,但我总能找到理由——比如“来这里蹭空调写稿子”,或者“帮室友送水”。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角落里有这么一个安静的、带着黑框眼镜的背景板。
我的视线穿过球网的方格,锁定在三号场地。
乔一正在打对抗赛。
她今天穿了一件亮黄色的无袖速干衣,下身是黑色的短裤。随着她起跳扣杀的动作,紧实的背部肌肉线条一览无余,像是一只展翅的鹰。汗水顺着她的发梢甩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晶莹的弧线,然后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但我看得出来,她今天的状态不对。
她的步伐很沉。每一次上网扑球后的制动,她的眉头都会极其细微地皱一下。那不是体力透支的表现,而是疼痛。
视线下移。
她脚上穿的不是昨天那双旧的AF1,而是一双崭新的、白色的尤尼克斯专业羽毛球鞋。
那是赞助商刚发下来的新装备。白色的鞋面上印着亮银色的Logo,在灯光下反着光,看起来专业、昂贵、气派。但对于一双还没被驯服的脚来说,这种硬质皮革包裹的新鞋,往往意味着刑具。
“嘭!”
乔一一个反手挑球,球挂网了。
她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右脚着地,左脚不敢吃力地悬空了一瞬。
“暂停!”
她冲着对面的搭档摆了摆手,脸上带着压抑的烦躁,“不行了,歇会儿。”
她一瘸一拐地走到场边。没有去休息区的大长椅,而是径直走向了我所在的这个角落。因为这里离她的球包最近,也离我最近。
“水。”
她还没坐下,手已经伸到了我面前。
我拧开早就准备好的一瓶电解质饮料,递给她。瓶身外面裹着一层细密的水珠,那是从冰柜里拿出来后遇热凝结的冷凝水。
“谢了。”
乔一接过水,仰头灌了一大口。喉咙吞咽的动作带动着锁骨上的汗水滑落,滴进衣领深处。她的一口气喝掉了半瓶,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热气。
“怎么了?”我明知故问,视线落在她的左脚上。
“脚废了。”
乔一骂了一句脏话,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的地上。她完全不顾及形象,或者说,在我面前她从来不需要顾及形象。
“这新鞋太硬了,跟穿了两块砖头似的。后跟那个内衬磨得我皮都快掉了。”
她一边抱怨,一边粗鲁地去解鞋带。
新鞋的包裹性太好了,脱起来很费劲。她用力蹬了两下,才把那只左脚从鞋里拔出来。
随着鞋子的脱离,一股浓烈的、带着热度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是不同于昨天在图书馆那种发酵了一整天的酸甜味。这是一种更具攻击性的味道——那是新鲜的、刚刚经过高强度运动激发的汗味,混合着新鞋特有的胶水味和皮革味。它热辣辣的,像是一股刚出炉的蒸汽。
我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压抑住心底那股熟悉的颤栗。
乔一一把扯掉脚上的短袜。
白色的专业毛巾袜,厚实吸汗,此刻已经完全湿透了,变成了灰黄色。
随着袜子的剥离,伤口暴露在空气中。
在她的脚后跟位置,那块原本长着茧子的皮肤被磨破了。表皮被掀开,露出里面粉红色的、鲜嫩的真皮层,周围还有一圈被磨得透明的水泡。鲜红的血丝从伤口渗出来,混合着汗水,看起来触目惊心。
“破了?”我蹲下来,视线盯着那块血肉模糊的地方。
“嗯,疼死我了。”乔一吸着冷气,用手扇着风,试图给伤口降温,“张哲那个傻逼,非说这鞋支撑性好,让我赶紧适应。适应个屁,再穿半小时我跟腱都得磨断了。”
她嘴里骂着张哲,但语气里并没有真正的恶意,更多的是一种对“自己人”的吐槽。
“别动。”
我说。
我转身打开我的背包。
其实我并不需要找,因为那些东西就放在最外层的侧兜里。
一包医用棉签,一瓶凡士林,还有一个我是特意去便利店买的、此刻还在冒着冷气的冰袋。
我没有买创可贴。因为对于这种位置的运动损伤,创可贴一出汗就会掉,而且会卷边,反而会加重摩擦。
“把腿抬起来。”
我从包里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铺在塑料椅上。
“你要干嘛?”乔一看着我手里的冰袋,愣了一下,“你随身带这玩意儿干嘛?”
“刚才来的路上买可乐顺便买的,本来想自己冰敷一下膝盖。”我撒谎的时候面不改色,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先冰敷。消肿止痛,收缩血管。如果不先降温,你这脚脖子明天得肿成猪蹄。”
乔一犹豫了一下。
这里是训练馆,周围还有其他人。虽然大家都在忙着训练,但这么亲密的动作……
“快点,冰化了就没用了。”我催促道,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感。
乔一看了看自己红肿的脚后跟,又看了看我平静的脸。
“行吧。轻点啊。”
她不再矫情,转过身,把左腿抬起来,架在了铺着毛巾的椅子上。
那个高度,正好在我的胸口位置。
她的脚很烫。那是充血状态下的高温。脚掌因为刚才的跑动而微微发红,青色的血管在脚背上凸起,随着心跳一突一突的。
我撕开冰袋的包装。
并没有直接敷上去,那样会冻伤皮肤。我用毛巾把冰袋裹了一层,然后轻轻地贴在了她的跟腱和脚踝处。
“嘶——!”
乔一猛地缩了一下腿,脚趾瞬间扣紧,“好冰!”
“忍着。”
我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脚背,制止了她的退缩,“冷热交替才能刺激循环。一开始是冰,过一会儿就舒服了。”
我的手掌覆盖在她的脚背上。
那是我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肌肤之亲。
她的皮肤滑腻湿润,上面全是汗水。掌心传来的触感是温热的、坚韧的。我能感觉到她骨骼的硬度,也能感觉到她皮肤下血液的流动。
那种触感顺着我的指尖传导回来,像是一把火,瞬间点燃了我的神经末梢。
我必须用极大的毅力,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手指不要去摩挲,不要去揉捏。
冰块在高温的皮肤上迅速融化。
冰水混合物顺着毛巾的缝隙渗出来,滴落在她的脚踝上,然后顺着足弓优美的弧线流下来,滴在地板上。
那种画面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晶莹剔透的水珠划过她有些粗糙、甚至带着灰尘的皮肤,冲刷出一道道干净的痕迹。像是雨水冲刷着干涸的河床。
乔一慢慢适应了这种温度。紧绷的小腿肌肉松弛下来,她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
“呼……活过来了。”她闭着眼睛说,“沈言,你这招还真管用。”
“还没完。”
我拿开已经化了一半的冰袋。
她的脚后跟已经被冻得有些发红,温度降了下来,痛感也被麻痹了不少。
我拧开凡士林的盖子。
那是无色无味的矿物脂,晶莹剔透,像是凝固的油脂。
“冰敷完,要涂这个。”
我用食指挖了一大块膏体。
“凡士林能减少摩擦,还能封闭伤口,隔绝汗水。比红花油那种又臭又辣的东西适合这种开放性伤口。”
我低下头。
那一刻,我离她的脚只有不到十公分的距离。
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脚后跟上那些细小的纹路,看到伤口处翻卷的死皮。
那股混合着汗水和冰水的味道,直冲我的鼻腔。
我屏住呼吸,把手指伸了过去。
微凉的、滑腻的膏体,涂抹在那块滚烫的伤口上。
我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她伤口周围完好的皮肤。
滑。
那是凡士林特有的质感。
我在她的脚后跟上轻轻打着圈,把膏体抹匀,形成一层厚厚的保护膜。
我的动作很慢,很细致。
与其说是在涂药,不如说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指尖感受着她皮肤的粗糙与细腻。每一次转动,都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痒……”
乔一缩了缩脚,声音有些含混,“沈言,你涂个药怎么跟绣花似的。”
“涂匀了才有用。”
我声音沙哑,头也没抬,贪婪地享受着这合法的触碰时间。
“哟,这是干嘛呢?”
一个清脆却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
我的手抖了一下,迅速收回来。
乔一也睁开了眼。
站在我们面前的是林夏。
她是乔一的女双搭档,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手里拎着一只巨大的水壶。她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蹲在地上的我,眼神里带着一种让我心惊肉跳的审视。
“林夏,你也歇了?”乔一倒是很自然,甚至没把腿收回来。
“累了,喝口水。”林夏拧开水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然后用手背擦了擦嘴,目光依然粘在我身上,“我说沈大才子,你这业务范围挺广啊。我看张哲都没你伺候得这么周到。”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精准地扎破了我和乔一之间那种模糊的氛围。
“正好带了药,顺手。”我站起来,抽出一张湿纸巾擦手。
手指上还残留着凡士林的油腻,以及乔一的体温。我擦得很慢,不想把那种感觉擦掉。
“是吗?”林夏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你包里这冰袋还挺智能的,正好在乔一脚疼的时候还没化。”
我没说话。多说多错。林夏太敏锐了,她那种动物般的直觉总是能嗅出不对劲。
“哎呀你别阴阳怪气的。”乔一大大咧咧地帮我解围,把脚收了回来,试着踩了踩地,“沈言是我哥们儿,人家细心不行啊?哪像你们这帮大老粗。”
“行行行,你哥们儿。”林夏翻了个白眼,但并没有深究,“脚怎么样?下一局还能上吗?”
“应该行。”乔一穿上那只被汗水浸透的袜子,又皱着眉把脚塞进那只该死的尤尼克斯新鞋里,“有这层油润滑着,没刚才那么磨了。”
她站起来,用力跺了跺脚。
“谢了啊,沈言。”她冲我扬了扬下巴,“回头请你吃饭。”
“去吧。”我点点头。
乔一拿起球拍,重新跑回了场地。
林夏没有马上走。
她站在原地,看着乔一的背影,又转头看了看我。
“沈言。”她突然叫了我的名字。
“嗯?”
“乔一这人虽然大大咧咧的,但她不傻。”林夏看着我,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有些好,给多了就是负担。你自己悠着点。”
说完,她也没等我回答,转身跑向了球场。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们的背影。
林夏的话像是一记警钟,在嘈杂的球馆里回荡。
但我并不在乎。
或者是说,我已经停不下来了。
我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张刚刚擦过手的湿纸巾。
上面沾着凡士林的油渍,还有一点点微不可见的、从乔一脚后跟上蹭下来的死皮。
还有那块裹过冰袋的毛巾。
此时它正湿漉漉地躺在椅子上,吸饱了融化的冰水和乔一脚上的汗水。
我左右看了看。
没人注意角落。
我拿起那块毛巾,并没有把它还给乔一,也没有把它扔进垃圾桶。
我把它叠好,哪怕它湿冷、沉重,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汗味。
我把它塞进了我背包的最深处,那个专门用来放“战利品”的夹层里。
然后,我重新坐下来。
手指放在鼻尖下。
那股凡士林的矿物味混合着少女脚踝处的咸湿气息,在我的指尖上形成了一层看不见的油膜。
这是我的标记。
也是我今天最大的收获。
远处的球场上,乔一高高跃起,一记漂亮的扣杀。
“好球!”
欢呼声四起。
她在光里。
而我在阴影里,握着那块湿透的毛巾,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融化,渗进这块看不见的地板缝隙里。
第三章
离开羽毛球馆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路灯在潮湿的雾气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晕,像是浮在浑水里的油渍。我背着那个装着冰袋毛巾的包,感觉背脊发烫。那块毛巾虽然被裹在最深层的夹层里,但我总觉得它正在透过层层布料,向我的后背传递着某种只有我能感知的温度。
我没有直接回宿舍。现在的我,就像是一个刚偷吃了禁果的贼,还没办法立刻回到那种充满男生汗臭味和游戏喊叫声的集体生活中去。我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足够安静、足够阴暗的地方,来慢慢消化今天下午那种过载的触觉记忆。
我拐了个弯,走向了校园最北角的那栋老文科楼。
这栋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红砖楼,是京州大学最古老的建筑之一。墙体上爬满了墨绿色的爬山虎,在这个雨季里,那些植物吸饱了水分,肥厚得像是无数只绿色的手掌,将整栋楼紧紧包裹。楼道里没有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木头腐朽味,混合着灰尘和某种不知名霉菌的气息。
这里是我的另一个世界。
推开三楼尽头那扇掉漆的木门,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是一股女式烟草混合着陈年旧书的味道。
“来了?”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窗边的阴影里传出来。
苏青正坐在那里。她没有开灯,整个人陷在一张破旧的单人沙发里。那是以前从教职工休息室淘汰下来的,弹簧都坏了,坐上去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真丝吊带长裙,外面随意地罩着一件男款的大号白衬衫。那衬衫太大了,袖口卷了好几道,下摆垂下来遮住了大腿,露出一双瘦削苍白的小腿。她的脚上没穿鞋,光着脚踩在满是烟灰的木地板上,脚趾甲涂成了深沉的酒红色,像是凝固的血。
“学姐。”
我随手关上门,把那个沉甸甸的背包放在门口的桌子上。
“怎么这副德行?”苏青吐出一口烟圈,借着窗外的月光打量了我一眼,“像只刚从水沟里爬出来的落水狗。”
“外面湿度太大。”我避开她的视线,走到书架前,假装翻找着上一期的社刊,“感觉都要长蘑菇了。”
苏青是文学院大四的学姐,也是我们这个半死不活的“流浪者文学社”的社长。她是个怪人。长得很美,是那种带有攻击性的、颓废的美,像是一朵开在坟墓边的罂粟。
在这个文学社里,我们不谈风花雪月,只谈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你身上有味道。”
苏青突然说。
我翻书的手顿了一下,心脏猛地缩紧。
“什么味道?”我故作镇定,但手指却下意识地抓紧了书脊。
“不是你平时的那种书呆子味。”苏青夹着烟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然后指了指我的背包,“也不是雨水的味道。是一股……很热的、很躁动的味道。像是那种刚跑完五公里的动物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
她吸了吸鼻子,眼神变得玩味起来,“还有一股凡士林的味道。你去体育馆了?”
我沉默了。在苏青面前撒谎是没有意义的。她就像是一个拥有透视眼的巫师,总是能轻易地剥开我那层伪装的好学生外皮。
“嗯。”我承认道,“去帮忙送点东西。”
“送给那个打羽毛球的小学妹?”苏青轻笑了一声,那个笑声里带着一丝早已洞悉一切的嘲弄,“叫什么来着?乔一?”
“是。”
“还没死心呢?”苏青把烟头按灭在窗台上那个堆满了烟蒂的玻璃罐头瓶里,然后又从那个精致的烟盒里抽出一根,“沈言,你这人挺有意思。明明是个喜阴植物,偏偏喜欢那种光照强度最高的地方。你不怕被晒死?”
“不觉得。”我走到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她在黑暗中忽明忽暗的烟头,“正是因为刺眼,才想靠近。”
“靠近之后呢?”苏青盯着我,“摘下来?带回家?插在你的花瓶里?”
我摇了摇头。
“我养不活。”
我说得很平静。这不是自卑,而是一种经过精密计算后的现实认知。
“她那种人,需要很大的空间,很贵的肥料,还有……很多的关注。”我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常年握笔而有些苍白的手,“我这里只有阴影。如果把她摘下来,不出三天她就会枯萎。”
“所以你就打算这么看着?”苏青挑了挑眉,“做个偷窥狂?”
“不是偷窥。”我纠正道,尽管底气并不足,“是……守护。”
“噗——”
苏青没忍住,笑出了声。烟灰随着她的动作抖落在大腿上,她毫不在意地伸手拂去。
“守护?沈言,你能不能别把那个词用得这么恶心。”她把烟递到嘴边,深吸了一口,“守护是骑士干的事。骑士是要骑着马冲锋的,是要流血的。”
她站起来,光着脚走到我面前。那股浓烈的烟草味混合着她身上某种冷冽的香水味,直冲我的鼻腔。
“而你不是骑士。”她低下头,看着我的眼睛,“你的眼神里没有那种东西。你的眼神里只有贪婪。你想占有她,但你知道自己配不上,所以你退而求其次。”
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我放在桌子上的那个背包。
“这里面装着什么?”
我下意识地伸手挡了一下。
“没什么。一些杂物。”
“杂物会让你这么紧张?”苏青冷笑了一声,“让我猜猜。是她喝剩的水瓶?还是擦过汗的纸巾?”
我没说话。
“沈言。”苏青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诱导般的磁性,“承认吧。你根本不想当什么骑士。你也不想把她摘下来。你只是喜欢跟在她后面,捡她不要的东西。”
我不置可否。
但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那种被剥光了游街的羞耻感,混合着一种被人理解的快感,在身体里交织。
“那又怎么样?”我声音沙哑,“这不犯法。”
“是不犯法。”苏青转过身,走回窗边,“但这很……下流。不过,也很美。”
她随手从沙发旁边的地上拿起一本书,扔给我。
那是波德莱尔的《恶之花》。
“第29首,《腐尸》。”她说,“念给我听。”
我接过那本已经被翻得起毛边的书。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翻到了那一页。
这首诗我很熟。每一个字都像是刻在我的脑子里。
我清了清嗓子,开始朗读。
“回忆吧,我的爱人,我们见到的东西,
在那温和而明媚的夏日清晨:
在小路拐弯处,一具丑恶的腐尸,
横卧在铺满石子的床上……”
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
“它的双腿向上翘起,像个淫荡的女人,
热辣辣地喷发着毒气,
它随随便便地张开充满臭气的肚皮,
把无耻和这种调子连在一起。”
当我读到这里时,苏青突然转过头。
“停。”
她看着我,“你读这首诗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愣了一下。
“在想尸体。”我撒谎。
“骗子。”苏青毫不留情地拆穿我,“你在想那个打羽毛球的女孩。你在想她刚脱下来的鞋,想她满是汗水的脚,想那些别人觉得脏、但你觉得香的东西。”
她走过来,抽走了我手里的书。
“波德莱尔是个天才。他告诉我们,美不仅仅存在于鲜花里,也存在于腐烂里。甚至,腐烂才是更本质的生命力。”
她把书扔回沙发上,整个人靠在窗台上,背对着月光,脸庞隐没在阴影里。
“沈言,你知道为什么植物的根都要往地下钻吗?”
我看着她。
“因为上面太吵了。”苏青说,“阳光太烈,风太大,所有人都在争奇斗艳。只有地下是安静的。那里又黑,又湿,全是烂掉的叶子和动物的尸体。”
她停顿了一下,吐出最后一口烟雾。
“但只有在那里,你才能真正抱住她。在上面,你只能看着她。但在下面,你可以把她包裹起来。哪怕只是包裹住她的根。”
我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包裹住她的根。
我想起了今天下午,我把凡士林涂在她脚后跟上的那一刻。我想起了那块此刻正躺在我包里的、吸饱了汗水的毛巾。
那种感觉……不就是包裹吗?
我不需要她知道我在那里。我不需要她对我感恩戴德。
我只需要在那里。
在她的脚下。
“懂了吗?”苏青把烟头弹向窗外。红色的火星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中。
“懂了。”我说。
“懂了就滚吧。”苏青挥了挥手,“你那一身的凡士林味儿,还有那种发情的味道,熏得我头疼。”
我站起来。
拿起那个沉甸甸的背包。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
“学姐。”
“又怎么了?”
“这本书。”我指了指沙发上的《恶之花》,“虽然我读过很多遍,但我从来没买过。”
“想说什么?”
“我觉得……我可能活在那本书里。”
苏青没有回头。
她在黑暗中沉默了几秒,然后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那祝你在里面玩得开心。别把自己玩死了就行。”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推开那扇掉漆的木门,走出了那个充满了烟草味和霉味的房间。
随着门在我身后“吱呀”一声关上,苏青的世界被隔绝在了身后。楼道里没有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惨白月光,把台阶照得像是一排排森森的白骨。
我顺着楼梯往下走。
这栋老楼很空,脚步声在回廊里显得格外清晰。走到二楼转角风口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闻了闻袖口。
那里沾染了苏青房间里浓烈的女式烟草味,但在那层辛辣之下,还顽固地残留着一股淡淡的、油腻的矿物脂味。那是我的味道,也是乔一的味道。
走出文科楼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被雨水浸泡后的腥气。路边的花坛里,那些白天看起来光鲜亮丽的栀子花,被这场暴雨摧残得七零八落。
我停下脚步。
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一朵被打落的栀子花正躺在泥水里。
它原本洁白的花瓣已经沾满了黑色的淤泥,边缘开始氧化发黄,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褐色,像是一张被揉皱了的废纸。
我弯下腰,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指尖触碰到花瓣的那一刻,传来一种湿冷、软烂的触感。
它已经脏了。散发着一股混合了浓烈甜香和腐败泥土的气息。
但我没有把它扔回花坛。
我把它捏在手心里,感受着那种黏腻的触感。
我拉开外套的口袋,把这朵沾着泥的残花放了进去。
它和那个装着毛巾的背包,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
口袋沉甸甸的。
我拿出手机,按亮屏幕。
21:45。
微信置顶的头像依然安静,没有任何红点。
我盯着那个空白的界面看了一会儿,然后熄灭屏幕,把手机塞回了另一个口袋。
远处宿舍区的灯光把夜空映得发红,隐约能听到人群的喧嚣。
我紧了紧背包的带子,低下头,像个怀揣着赃物的窃贼,快步走进了那片浓重的夜色里。
雨后的风很凉。
但我口袋里的那朵烂花,正在慢慢变热。
写文字有水平,我也曾经想过如何去表达对她脚臭的喜爱,但深度真不及楼主十分之一
第四章
周六的训练课比平时延长了一个小时。
虽然外面的雨暂时停了,但体育馆里的白炽灯依然亮得刺眼,把空气烤得焦躁不安。几十个排气扇在头顶轰鸣,却根本抽不走积聚在馆内的湿气。那是几十具年轻肉体在剧烈运动后散发出的热量,混合着橡胶地胶受热后的胶水味,在封闭的空间里发酵成一团看不见的、黏稠的雾。
我照例坐在看台最角落的阴影里,膝盖上放着那本《恶之花》,但书页很久没有翻动过。我的视线穿过球网的方格,有些失焦地落在三号场地的休息区。
那里似乎出了点状况。
“哎呀!学姐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尖锐地划破了球馆里原本只有击球声的背景音。
我皱了皱眉,推了一下鼻梁上下滑的眼镜,看清了那边的情况。
三号场地边,乔一正站在休息长椅旁,双手有些不知所措地张开,一脸错愕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她身上那件白色的队服T恤——那是为了备战省赛刚发下来的新队服,面料挺括,白得刺眼——此刻已经面目全非。一大杯深褐色的液体从她的锁骨处一路泼洒下来,洇湿了大半个前胸,顺着布料的纹理迅速扩散,甚至连下身那条白色的运动短裤上都溅满了星星点点的褐色污渍。
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甜腻得令人发指的味道。
是奶茶。而且闻起来像是那种加了厚重奶盖和黑糖的全糖奶茶。
站在她对面的,是一个身材娇小、扎着双马尾的大一新生。
陈瑶瑶。
我知道她。今年刚进校队的替补队员,长得是那种很符合直男审美的“初恋脸”,说话永远是软糯的叠词,在男生堆里很吃得开。她正手足无措地捏着那个已经空了的、还在滴着残液的塑料杯,眼圈红红的,仿佛受害者是她一样。
“刚才地太滑了……我想给乔一学姐递水,结果没站稳……”陈瑶瑶一边抽泣着,一边慌乱地从包里掏纸巾,想要伸手去帮乔一擦,“学姐你没事吧?烫不烫?”
“行了行了,别擦了!”
乔一猛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陈瑶瑶的手。她的眉头紧锁,脸上带着极度压抑的烦躁和恶心。
对于一个常年运动、对身体清爽度有极高要求的人来说,这种黏糊糊的高糖液体倒在满是汗水的皮肤上,那种感觉比被人打了一巴掌还难受。汗水本来就是黏的,现在混合了糖浆和奶精,正在迅速风干成一层令人窒息的壳,把她的毛孔全部堵死。
“越擦越脏。这也太黏了。”乔一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那一大滩褐色的污渍,甚至能看到几颗黑色的珍珠黏在衣领上,像是什么恶心的虫卵。
周围的几个男生立刻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开始和稀泥。
“没事没事,学妹也不是故意的。”
“快去洗洗吧,应该能洗掉。”
“瑶瑶别哭了,乔一又没怪你。”
张哲不在,去跟教练组开会了。没人能真正镇得住场子,也没人看穿这场“意外”背后拙劣的演技。
只有我。
我坐在高处的看台上,视角刚刚好。
我捕捉到了陈瑶瑶低头擦眼泪时,嘴角那一闪而过的、极其微小的上扬弧度。
那不是愧疚,那是得逞后的快意。就像是在阴沟里爬行的老鼠,终于把那块高高在上的奶酪给弄脏了。那一瞬间,我甚至在她身上闻到了同类的气息——那种因为嫉妒而产生的酸腐味。
乔一显然没心思去分析这些微表情。她现在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自己黏糊糊的身体上。
“烦死了。”她低声骂了一句,抓起自己的运动包,“我去换衣服。”
她黑着脸,转身走向更衣室。陈瑶瑶还站在原地演着那出楚楚可怜的戏码,被一群男生众星捧月地安慰着。
我合上书,站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看台,走向更衣室门口的通道。
十分钟后,乔一出来了。
她换上了便服——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和牛仔短裤。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显然是刚才冲了个澡,但脸色依然难看得要命。
她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透明塑料袋。
透过塑料袋的薄膜,能清晰地看到里面那团被揉成一团的、沾满了褐色污渍的白色队服。那曾经代表着荣耀和洁净的战袍,此刻像是一团被嚼烂了吐出来的口香糖。
“真倒霉。”
看到我站在通道口,乔一停下脚步,把手里的袋子往地上一扔,发出一声闷响。
“喝什么不好非喝全糖的,黏得我到现在都觉得身上有股奶精味。”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这衣服算是废了。那么大一片黑糖渍,还是白衣服,根本洗不出来。”
“陈瑶瑶故意的?”我靠在墙边,低声问了一句。
乔一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不知道。就算是故意的又能怎么样?人家都哭成那样了,我要是再计较,显得我这个主力学姐多欺负替补似的。这哑巴亏我是吃定了。”
她叹了口气,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袋子。
“烦死了,不想洗。这一身糖水味儿混合着汗味,闻着就想吐。我想直接扔了。”
我的视线落在那团衣物上。
塑料袋没有系紧。透过袋口,我能看到那件被浸透的白色T恤,还有被压在T恤下面的……那双换下来的球袜。
因为是周六的大运动量训练,那双袜子依然是灰黑色的,袜筒边沿卷曲着,像是两块吸饱了水的海绵。那是她这一周最脏、最狼狈、也最真实的代谢产物,现在正和那些虚伪的奶茶渍混在一起。
“别扔。”
我开口了,声音很稳,没有暴露出一丝一毫的贪婪,“队服是定制的,扔了还得重新向队里申请补订,流程挺麻烦的,还得被教练骂一顿丢三落四。”
“那怎么办?拿回宿舍洗?”乔一皱着眉,“这一身糖味儿,还没走到水房就要招蚂蚁了。而且我宿舍没强力去渍液,手搓都搓不掉。”
“给我吧。”
我弯下腰,自然地捡起那个袋子。
入手沉甸甸的。那是布料吸饱了液体后的重量,湿润、软烂,隔着塑料袋传来一丝冰凉的触感。
“我那儿有专门去渍的工业洗衣液,之前为了刷鞋买的。我拿回去帮你处理一下,先泡一晚上,应该能洗掉。实在洗不干净再扔。”
乔一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变成了感激。
“沈言,你是不是有点太贤惠了?”她半开玩笑地说,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这种脏活你都揽?里面可是还有……”
她指了指袋子底部。
“还有我的臭袜子和护膝。这你也洗?”
“顺手的事。”我面不改色,推了推眼镜,“反正我积了一周的衣服也要洗,洗衣机一转就完事了。”
“行,你是好人,大好人。”乔一松了口气,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就拜托你了!这周末请你吃大餐,必须吃顿好的!”
她并没有多想。在她眼里,我就是那个永远靠谱、永远不嫌麻烦、甚至有点洁癖的老好人沈言。她怎么会想到,一个正常男生会主动要求去洗女生的脏袜子?
“走了,我得回宿舍再洗一遍澡,总觉得头发上还有味儿。”
乔一冲我挥挥手,转身走出了体育馆。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手里那个塑料袋的提手勒得我的手指有些发白。
我低下头,看了一眼袋子里的东西。褐色的奶茶渍在白色的布料上显得格外刺眼,像是一种暴力的侵犯,一种肮脏的涂鸦。
陈瑶瑶弄脏了她。
但我会把她洗干净。
回到男生宿舍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半。
推开302的门,一股混合着红烧牛肉面、陈年脚臭和劣质烟草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那是独属于男生宿舍的味道,粗鲁、直接、令人窒息。
我的室友老周正光着膀子,只穿一条大裤衩,把两条毛茸茸的腿架在桌子上。他戴着耳机,对着电脑屏幕狂吼,屏幕上是某个衣着暴露的女主播正在扭动腰肢。
“老沈回来了?饭呢?”老周摘下一只耳机,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迷离。
“忘买了。”
我冷冷地回了一句,径直走向阳台。
“靠,你也太不靠谱了……饿死爹了。”老周骂骂咧咧地嘟囔了一句,又戴上耳机,继续沉浸在他的虚拟温柔乡里。
我走进阳台,反手拉上了落地门,并极其轻微地扣上了插销。
这里是这间脏乱差的宿舍里,唯一相对私密的领地。
阳台上堆满了杂物,挂着几件还没干的男生内裤,滴着水,散发着潮气。水槽里积着一层黄色的垢。
我把那个沉甸甸的塑料袋放在水槽里。
并没有像我对乔一承诺的那样扔进洗衣机。洗衣机那种冰冷的机械运动,无法体会我的快乐,也洗不干净那种恶意的污渍。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场只属于我的仪式。
我打开水龙头,放了半盆清水。
然后,我解开了塑料袋的死结。
一股复杂的味道瞬间在这个狭小的阳台扩散开来,甚至盖过了外面老周那碗泡面的味道。
那是全糖奶茶的甜腻味,混合着汗水发酵后的酸味。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极其诡异的嗅觉冲击。甜得发腻,酸得刺鼻。
我先把那件沾满了奶茶渍的T恤拿出来。
那上面还残留着乔一的体温,湿漉漉的。褐色的污渍在白布上显得格外刺眼,摸上去黏糊糊的,像是一层干涸的糖浆壳。
我把T恤扔进盆里。
但我没有急着洗它。
我的手伸向了袋子的最底部。
那里躺着两只团在一起的球袜。
因为被上面的湿衣服压了一路,这两只袜子已经变得潮湿沉重,像两块吸饱了水的面团。白色的棉袜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袜底是深灰色的,那是鞋垫脱色和灰尘混合的结果。脚后跟和前脚掌的位置,因为长期高强度的摩擦,起了一层细小的毛球,摸上去像砂纸一样粗糙。
我把它们拿出来,摊在手心里。
这才是重头戏。
T恤上的奶茶是陈瑶瑶的恶意,但这双袜子上的汗水,是乔一的全部。
我背对着阳台门,挡住了可能投来的视线。
我弯下腰。
把脸埋进了那双手心里的袜子里。
深深地吸了一气。
轰——
那是一种怎样的味道啊。
没有了奶茶那种虚伪的甜腻干扰,这里只有最纯粹的、高浓度的生物气息。
酸。
极度的酸。
那是乳酸在无氧环境下发酵的味道,像是放久了的酸面团,又像是梅雨季节里发霉的柠檬。
咸。
那是汗水结晶的味道。
还有一股只有贴着皮肤才能闻到的、淡淡的肉味。
那是乔一的味道。是那个在球场上高高跃起、在领奖台上光彩照人、在所有人面前都必须保持完美的女神,脱下伪装后最真实、最底层的味道。
它并不香,甚至对于普通人来说是臭的,是令人作呕的。
但对于我来说,这就是氧气。
我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这股空气。我的鼻尖蹭过粗糙的袜底,那种砂纸般的触感摩擦着我的皮肤,引起一阵阵战栗。
我甚至伸出了舌头。
轻轻地,舔了一下袜子脚后跟的位置。
苦的。咸的。涩的。
还带着一点点布料纤维的粗糙感。
这是她走过的路。这是她流过的汗。这是她身体里排出的多余的水分和盐分。
现在,它们都在我的嘴里。
我想象着这双袜子几小时前还包裹着那一双温热的脚,想象着她的脚趾在里面蜷缩、舒展,想象着汗水是如何一点点浸透棉纱。
“老沈!你干嘛呢?放个水放半天?”
老周的声音突然隔着玻璃门传来,吓得我猛地一抖。
“洗衣服!”
我声音有些哑,迅速把袜子扔进水盆里,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像是要撞破胸腔。
“快点啊,我要去尿尿,别把阳台门锁死!”
“知道了,马上。”
我看着水盆。
袜子沉入水中,迅速把那一盆清水染成了淡淡的灰色。
我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呼吸。
我挤了一泵洗衣液。
蓝色的粘稠液体在水中化开,散发出廉价的薰衣草香精味,试图掩盖那股属于乔一的原始气息。
我开始用力地搓洗。
白色的泡沫在我的指缝间炸裂。
我洗得很认真,很用力。
我想象着我的手不仅仅是在洗一双袜子,而是在抚摸她的脚,抚摸她的每一寸皮肤。
我在帮她清理污秽。
我在帮她洗掉陈瑶瑶泼在她身上的恶意。
也在洗掉她身上那些不属于我的、属于这个世界的杂质。
当这盆水变得浑浊不堪的时候,我的心里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洁净。
我是她的清洁工。
我是她的过滤器。
只要经过我的手,她就可以重新变回那个一尘不染的乔一。而那些脏东西,那些她不要的、嫌弃的、甚至觉得恶心的东西,我都留下了。
它们留在了我的肺里,留在了我的胃里,留在了我这个见不得光的灵魂里。
半小时后。
我把洗好的衣服和袜子拧干。
那件T恤上的奶茶渍已经被我完全洗掉了,恢复了原本的洁白。那双袜子也被搓洗得干干净净,只有袜底还残留着一点点洗不掉的灰色印记。
我把它们挂在衣架上。
它们和其他男生那些灰扑扑、散发着汗臭味的衣服挂在一起,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它们那么娇小,那么白得刺眼,在夜风中轻轻晃动。
阳台外面的雨又开始下了。
淅淅沥沥的雨声掩盖了宿舍里的游戏声。
我站在那里,看着那双随风摆动的白袜子。
我推了推眼镜,嘴角勾起一抹满足的弧度。
第一件收藏品,虽然只是暂时的,但已经在那一瞬间,永久地属于过我了。
我拿起那瓶还没倒完的洗衣液,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薰衣草的味道。
不。
在这一刻,它就是乔一的味道。
“晚安。”
我对着那双袜子轻声说。
然后拉开阳台门,重新走进了那个充满浑浊空气的现实世界。
第五章
周日的清晨并没有带来往常的宁静。
我是被热醒的。才早上六点半,宿舍里的空气就已经黏稠得像是一锅煮开的浆糊。老周那台用了三年的杂牌小风扇在床头艰难地转动着,发出濒死般的嘎吱声,吹出来的风全是热浪。
我从上铺坐起来,浑身是汗。T恤黏在后背上,稍微一动就扯得皮肤生疼。
老周还在下铺打雷般地打着呼噜,一条腿伸出蚊帐,上面全是蚊子叮的包。空气里弥漫着昨晚他没吃完的泡面馊味,混合着四个人一整夜呼出的二氧化碳,让人窒息。
我轻手轻脚地爬下床,没有开灯,径直走向阳台。
拉开落地门的那一刻,一股更沉闷的热浪扑面而来。外面的天空是一种病态的灰黄色,云层压得极低,仿佛触手可及。没有风,树叶纹丝不动,整个世界都被封印在一个巨大的蒸笼里。
我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晾衣绳上。
那件白色的队服T恤和那双球袜已经干了。
经过一夜的晾晒,棉质面料变得有些发硬,直挺挺地挂在那里。T恤胸口那块曾经触目惊心的褐色奶茶渍已经完全消失不见,恢复了雪一般的洁白。那双被我用手一点点搓洗出来的袜子,也褪去了灰暗的底色,在昏暗的晨光中泛着干净的光泽。
我走过去,并没有立刻把它们收下来。
我凑近那件T恤,鼻尖几乎贴上布料。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没有了汗味,没有了奶茶的甜腻味,也没有了乔一身上那种独特的、带着生命力的酸味。
只剩下廉价而浓郁的薰衣草洗衣液残留的香精味。
那种味道太工业、太虚假了,就像是商场里喷洒的空气清新剂,掩盖了一切真实的痕迹。
我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隐秘的满足感。
因为这股味道,是我留下的。
现在,这件衣服干净了,它不再属于昨天那个狼狈不堪的乔一。它经过了我的手,经过了我的净化,盖上了我的印章。
我小心翼翼地把T恤和袜子取下来。
回到书桌前,我把老周桌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游戏手办和空饮料瓶推到一边,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区域。
我开始叠衣服。
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很陌生的事。平时对待自己的衣服,我都是胡乱揉成一团塞进衣柜。但此刻,我的动作慢得像是在折叠一面国旗。
我把T恤摊平,抚平上面的每一道褶皱。然后按照标准的叠衣法,将两只袖子向内折叠,再对折。
接着是袜子。
那两只白色的小东西躺在我的手心里。因为晒干了,摸起来有些粗糙拉手。
我把它们叠在一起,然后把袜口翻过来,整整齐齐地团成一个结实的小球。
做完这一切,我找来一个干净的透明自封袋,把叠好的衣物放了进去,挤出多余的空气,封好口。
完美。
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件刚从商店里买回来的新商品。
我把它放进我的背包里。
七点半,老周被热醒了。
“操,这什么鬼天气。”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抓着胸口浓密的胸毛,骂骂咧咧地看了一眼手机,“天气预报说台风今天要登陆?怪不得这么闷,老子感觉都要熟了。”
“嗯,说是这几年最大的一次。”我一边换鞋一边说,“学校可能会停课。”
“真的假的?那太爽了!”老周瞬间精神了,“正好把昨晚没通关的那个副本打了。哎老沈,你这么早去哪儿?”
“去图书馆还书。”我撒谎道。
“神经病啊,这种天气还去图书馆。”老周翻了个白眼,重新躺回凉席上,“帮我带俩包子回来,要肉的。”
“知道了。”
我背上包,走出了充满男人汗臭味的宿舍。
外面的世界比宿舍里更让人难以忍受。空气湿度大到了极点,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温水。身上刚换的干T恤不出五分钟就又湿透了,黏在身上极其难受。
校园里人很少。大家都被这可怕的天气吓退了,躲在一切有空调的地方。
我和乔一约在二食堂门口见面。那里离她们女生宿舍区比较近。
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那儿了。
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oversize大T恤,下面是一条牛仔热裤,露出两条修长结实的大腿。脚上踩着一双人字拖,脚指甲涂成了亮眼的宝蓝色。
她看起来心情不错,显然已经从昨天的不愉快中恢复过来了。手里依然拿着一杯冰美式,杯壁上全是冷凝水。
“早啊田螺姑娘!”
看到我,乔一远远地就冲我挥手,用了一个让我有些尴尬的称呼。
我走过去,把背包里的那个自封袋拿出来递给她。
“洗好了。你检查一下,看看还有没有印子。”
乔一接过袋子,隔着透明塑料看了一眼,眼睛瞬间瞪大了。
“我靠,沈言你可以啊!”她惊呼道,“这哪是洗衣服,你这是变魔术吧?跟新的一样!”
她打开自封袋。
一股浓郁的薰衣草香味瞬间飘了出来。
乔一凑过去闻了闻,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
“真香。比我那瓶洗衣液好闻多了。”她把T恤拿出来,在身上比划了一下,确认那块巨大的污渍真的完全消失了,“你怎么洗的?我本来都打算扔了。”
“先用温水化开爆炸盐泡了一晚上,然后手搓的。”我面不改色地编造着流程,省略了中间最关键的、不可告人的步骤,“那袜子也洗了,在下面。”
“谢了谢了,真的太感谢了!”乔一重新把衣服塞回袋子,抬头看着我,眼神里全是真诚的感激,“你不知道那件队服多难订。沈言,你真是我的救星。”
她伸出手,大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说好的大餐肯定跑不了。等这台风过去了,地方随你挑!”
我笑了笑,推了推眼镜掩饰住眼底的波澜。
“小事。举手之劳。”
“对了,你看新闻了吗?”乔一指了指天空,“这台风好像挺猛的。我们教练刚在群里发通知,说下午和晚上的训练全部取消了,让大家待在宿舍别乱跑,还要储备点干粮和水。”
“嗯,听说了。那你赶紧回去吧,别在外面晃了。”
“行,那我先撤了。我还得去超市抢点泡面呢,去晚了估计连渣都不剩了。”
乔一冲我摆摆手,踩着人字拖吧嗒吧嗒地跑远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
她的步伐轻快,马尾辫在脑后一甩一甩的。她根本不知道,就在几个小时前,她视若珍宝的那双脚曾经包裹过的袜子,被我怎样亵渎过。
她现在手里拎着的那个袋子里,装着的不再是她的衣服,而是我的作品。
我抬起手,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
指尖上还残留着那股薰衣草的味道。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真好。
现在,我和她身上,有着同样的味道了。
这就像是一个隐秘的标记。在未来的某一天,当她穿着那件T恤,那双袜子在球场上奔跑的时候,那股薰衣草的味道会混合着她的汗水重新散发出来。
没人知道那股味道的源头是我。
只有我知道。
这种掌控感让我有些上瘾。
我没有去图书馆。那种地方在这种天气里只会更加闷热。
我去了学校的小超市。
超市里已经人满为患。恐慌情绪在蔓延,货架上的方便面、火腿肠、矿泉水正在被疯抢。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末日来临般的焦虑和兴奋。
我挤在人群里,随波逐流地拿了几包我不喜欢吃的红烧牛肉面,又拿了两大瓶水。
结账的队伍排到了门外。
空气里全是汗臭味、廉价香水味和超市特有的那种生鲜区的腥味。大家都在抱怨天气,抱怨学校的后勤,抱怨插队的人。
我站在队伍里,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被挤在沙丁鱼罐头里的死鱼。
但我并不焦虑。相反,我甚至有点期待。
我期待这场台风。
我期待秩序的崩坏。当狂风暴雨把所有人都困在那个小小的宿舍里,当外面的世界变得一片混乱,当文明的外壳被剥离……
也许,有些平时见不得光的东西,就能找到缝隙钻出来了。
回到宿舍的时候,老周正在阳台上加固窗户。
“老沈你可算回来了!快来搭把手!”他用透明胶带在玻璃上贴着米字格,“宿管阿姨刚在楼下喊,说这次是超强台风,让大家一定要把阳台上的东西收进来。”
我放下东西,过去帮他。
我们把那些万年不收的烂球鞋、生锈的晾衣架全都搬进了屋里。原本就拥挤不堪的宿舍瞬间变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这鬼天气,真是让人暴躁。”老周擦了一把汗,一屁股坐在那堆杂物上,“哎,老沈,你那包里是啥?一股娘们儿唧唧的香味。”
我心里一紧。
我刚才回来的时候顺手把那个装脏衣服的塑料袋塞进了书包侧兜,忘了拿出来。那里面还残留着洗衣服时的味道。
“刚去超市买的洗衣液,可能盖子没拧紧漏了一点。”我面不改色地撒谎。
“哦,我还以为你小子终于开窍了,搞了个女朋友回来呢。”老周也没多想,拿起手机继续刷着台风路径图,“你看这台风眼,擦着咱们京州过。这次真要发大水了。”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时间接近中午十二点。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像是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墨汁的黑布罩在城市上空。
起风了。
一开始只是树叶的沙沙声,然后变成了呼啸。路边的景观树开始剧烈地摇晃,像是在跳一场疯狂的舞蹈。一些没关好的窗户在风中发出砰砰的巨响。
“来了。”老周嘟囔了一句。
第一滴雨砸在窗户玻璃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紧接着,暴雨倾盆而至。
那不是在下雨,简直就像是天空裂开了一道口子,整条天河的水都倾泻了下来。天地间瞬间拉起了一道白茫茫的雨幕,能见度不足十米。
风声夹杂着雨声,像是有无数头野兽在窗外嘶吼。
宿舍楼里响起一片惊呼声和关窗户的声音。
我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末日景象。玻璃上全是蜿蜒的水痕,把外面的世界扭曲得光怪陆离。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身体里那股被压抑了许久的燥热,随着窗外的狂风暴雨,开始蠢蠢欲动。
那种低气压带来的窒息感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我拿出手机。
班级群、社团群、各种群都在疯狂地刷屏,大家都在讨论这场台风,分享着窗外的视频和照片。
我点开乔一的头像。
她的朋友圈刚刚更新了一条动态。
是一张照片。她宿舍的窗台上摆着好几桶泡面和零食,配文是:“粮草充足,坐等看海。希望不要停电啊啊啊!”
照片的角落里,我看到了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T恤,正搭在她的床头。
我盯着那个角落看了很久。
外面的风声越来越大,宿舍的窗户被吹得嗡嗡作响,仿佛随时都会碎裂。
我伸出手,隔着玻璃,按在了外面那个狂暴的世界核心。
台风来了。